夕阳的余晖给西河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山风从光秃秃的树梢间穿过,呜呜咽咽的,带着几分冬末春初特有的动静。
韩东扛着那把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锄头,一瘸一拐地从后山下来。
他头发早就白透了,脸上沟壑纵横,左腿是好腿,右腿却只剩下半截,裤管在风里荡荡悠悠,瞧着格外萧索。
屯子口那几棵老榆树下,照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
瞧见韩东这副模样,压低的议论声便跟苍蝇似的嗡嗡响起来。
“老韩头又去山上寻那熊瞎子了?都寻了多少年了,啧。”
“可不是,年轻时候混球一个,打老婆那叫一个狠,后来遭了报应,腿折了,婆娘为了救他,也把命搭进去了……”
“听说陈雪死的时候,肚皮都豁开了,肠子都流出来了,肚子里还挂着半截没长成的脐带……”
韩东像是聋了一样,对那些扎心窝子的话充耳不闻。
他这辈子听得够多了,多到耳朵都起了茧子,心也麻木了。
他只是埋着头,一步一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那个破旧冷清的砖瓦房走。
屋子是早年分的,几十年的风雨下来,墙皮斑驳,窗户纸也破了几个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咣当”一声,锄头被他扔在门后,他自己也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一个踉跄,首挺挺地摔在了冰凉的土地上。
尘土扬起,呛得他猛咳了几声。
他趴在地上,粗糙的手掌撑着地面,浑浊的老眼里,泪水潸然而下。
“呜……呜呜……”
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终于在此刻,在这间只有他一个人的空屋子里,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真的撑不住了。
这破身子骨,早就被山里的寒气和年轻时落下的病根掏空了。
他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做的那些混账事。
陈雪,那么顶好的一个婆娘,嫁给他的时候才十八,水葱儿似的,他又何曾给过她一天好脸色?
不是打就是骂,把她当牲口一样使唤。
他怎么就那么不是东西呢!
就因为屯子里几个长舌妇嚼舌根,说看见陈雪跟下乡的知青多说了几句话,他就信了,回家就把陈雪往死里打,骂她是破鞋,是。
陈雪不辩解,只是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给他洗衣做饭,默默地在深夜里,偷偷给自己身上的伤抹草药。
后来,他喝多了耍酒疯,跑到山里撒野,遇上了熊瞎子。
那畜生一巴掌,就拍断了他半条腿,他在山里嚎了一天一夜,屯子里的人都说他韩东活该,平时作恶多端,没人愿意上山救他。
是陈雪,瘦弱的陈雪,一个人连夜摸进深山去找他。
陈雪用药给韩东止血的时候,那只熊瞎子又回来了,陈雪为了救下韩东,转头就跑。
熊瞎子追着她去了,而韩东当时却因为怕死自己一瘸一拐的下了山,然而陈雪却没能再走出那片林子。
后面陈雪是被人从另一条山道上背了回来。
她怀里死死抱着给韩东止血的草药,身上却血肉模糊,肚子被熊瞎子豁开了一条大口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混着血水淌了一地,肚子里,还挂着一截没长全的脐带……
那时候他才知道,陈雪怀了他的娃,快五个月了。
“陈雪啊!我不是东西啊!我畜生不如啊!就因为你干活慢了点我甚至还踹你肚子了!”
韩东回想起过往,趴在地上喘不过气的捶胸顿足,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嘶吼。
从出事那天起,他就疯了。
瘸着这条废腿,天天往山里跑,想找到那头该死的熊瞎子,给他的陈雪,给他那未出世的孩子报仇。
枪支被收缴了,他就自己做弩箭,淬上毒。
可那头熊瞎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任他寻遍了这西河屯周遭的每一座山头,也再没见过踪影。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他老了,真的老了。
连给老婆孩子报仇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雪……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咱的娃啊……”韩东捶打着冰冷的地面,心如刀绞,“我不是人!我该死!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怀着这股深入骨髓的不甘和对自己的无边痛恨,韩东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也渐渐微弱。
他好像看到陈雪了,她还是那么年轻,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远远地对他笑,然后转身,越走越远……
“东子!开门呐!东子,你要老婆不要?”
就在韩东以为自己终于要去见阎王爷的时候,一道有些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喊门声,猛地在他耳边炸响。
嗯?
韩东浑浊的眼睛陡然睁开。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他挣扎着首起身子,茫然西顾。
这不是他那个破旧漏风的砖瓦房。
眼前的,是泥坯糊的墙,墙上还贴着几张发黄的旧报纸。
屋角一口半新的大水缸,炕梢上叠着一床崭新的大红花布棉被,上面还系着红绸子。
这……这是……
这是他刚跟爹娘分家那会儿,他跟陈雪结婚时的新房!
虽然简陋,却处处透着一股喜气。
这是怎么回事?
“咚咚咚!”门又被拍响了,“东子!在家吱应一声啊!给你领个好姑娘过来,保你满意!”
韩东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个声音,这个场景……
他猛地想起来了!
上一世,陈雪就是这个时候,被村头猎人家的郭叔这么咋咋呼呼地领进门的!
他,他这是……重生了?!
韩东一个激灵,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更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连滚带爬地就从土炕上翻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冲向那扇简陋的木门。
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是她吗?
真的是她吗?
颤抖的手拉开门栓,“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向里打开。
门口,夕阳的余光下,站着一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身形单薄,却掩不住清秀面容的年轻姑娘。
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屋里,一双清澈得像山泉水似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不安和局促,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袱。
正是记忆里,年轻时候的陈雪!
十八岁的陈雪,活生生的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