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起
第一章
建安二十三年的槐花开得格外早,沐府后院那株百年老槐抖落一地碎金,偏生落在某位祖宗的逆鳞上。
"沐伯,你可知罪?"
脆生生的质问裹着槐花香劈面而来,老管家浑身一颤,抬眼便撞进双淬了冰的桃花眸。但见大小姐斜倚在描金藤椅上,百褶银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青石砖,鞭梢缀着的琉璃珠在日头下泛着血珀般的光。
沐伯的汗珠顺着皱纹蜿蜒而下。这位沐府嫡女生得真是好颜色,晨光给她镀了层金边,倒像是观音座前的玉女。可那双勾魂摄魄的眼此刻微微眯起,活似庙里拈花一笑的怒目金刚。
"老奴该死,该死!"他扑通跪下,膝盖撞得青砖闷响,"那槐叶……那槐叶它……"
"它自己要往下掉?"沐月笙支起半边身子,银丝缠枝袖口滑落半截,露出腕间狰狞的鞭痕,"去年腊八,陈姨娘说佛堂香灰烫了若儿的手,父亲可曾说过'香灰自己要往下掉'?"
话音未落,银鞭破空声炸响。沐伯闭眼等死,却听"啪"地一声,三寸外的石缝里嵌进半截断枝。惊起的雀儿扑棱棱掠过回廊,抖落几片新叶,正巧落在他花白的发顶。
"扫。"沐月笙执起青瓷盏,釉色映得指尖苍白如玉,"掉一片,扫一片。"
这是,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怒喝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沐朗玄色蟒纹袍角翻飞,腰间蟠龙玉佩撞得叮当作响。他身后跟着的陈姨娘,月白襦裙外罩着件素纱褙子,倒像是来给先夫人哭灵的。
沐月笙慢悠悠啜了口茶,茶汤映得瞳色愈深。父亲腰间那块玉佩,还是母亲及笄那年送的生辰礼。如今龙眼镶金的璎珞换了样式,倒像把旧情碾碎了重新熔铸。
"父亲安。"她起身时银铃轻响,腕间十八粒珊瑚珠撞在案角,碎成齑粉,"您若嫌女儿闹腾,不如把西苑那株并蒂牡丹移来我院里?听说陈姨娘日日拿参汤浇灌,倒比人还金贵。"
陈氏面色一白。沐月茹从母亲身后探出头,鹅黄衫子衬得小脸愈发楚楚:"长姐莫恼,姨娘也是怕……"
"啪!"
茶盏在沐月茹脚边炸开,飞溅的瓷片擦过她绣着并蒂莲的绣鞋。沐月笙执鞭的手背青筋暴起,鞭柄上"沐"字银纹深深掐进掌心:"主子说话,哪轮得到狗尾巴草插嘴?"
"放肆!"沐朗反手拔出侍卫佩剑,剑光如雪映得满室生寒。沐月笙不避不让,反而解开领口盘扣,露出锁骨下铜钱大的疤。
那是去年冬祭,陈氏"失手"推她撞上香炉时留下的。
"父亲可要再补一剑?"她轻笑,剑尖抵在心口时,沐朗的剑却偏了三分,"正好凑个'忠孝两全',明儿御史台参沐家教女无方的折子,也能写得更有底气些。"
说完,沐月笙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厅堂。
月升楼台,子时的梆子刚敲过,沐月笙己立在祠堂檐角。夜风卷着纸钱灰烬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母亲出殡那日,漫天飞雪都盖不住的焦糊味——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至今没人说得清缘由,是烛台倾覆,亦或是人心纵火。
"沐大小姐好兴致。"
幽灵般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沐月笙旋身挥鞭,却被两根手指夹住命门。银狐面具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光晕,来人玄色大氅沾着夜露,袖口金线绣的暗纹竟是北疆狼图腾。
"西苑的火,是你放的?"她指尖在鞭梢银铃上,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兵器。
面具人轻笑,指尖弹来半块青铜虎符。虎符缺口处刻着"天佑"二字,正是二十年前随先帝下葬的陪葬品。
"想要沐家军?"沐月笙把玩着虎符,虎齿在掌心压出红痕,"凭你也配?"
"凭我能让沐将军亲眼看见,"热气拂过她耳垂,带着铁锈味,"他最疼爱的若儿,如何在敌国质子床笫间承欢。"
彼时,祠堂外火光大盛,沐朗的怒吼惊飞夜鸦:"孽障!你竟在你母亲牌位前……"
沐月笙闻声转身,遥遥望去,眼见火舌己舔上"沐氏先妣"的鎏金漆字。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那个总是温婉笑着的女人,用最后的气力在她掌心写下:莫信任何人。包括此刻在火光中扭曲的面容,包括掌心发烫的虎符,包括这吃人的皇城。
犹记七岁那年,母亲握着她的手在槐树下埋下一坛酒。如今酒坛早化作槐树根下的养料,正如这沐府里所有秘密,他们以为这些终将化作滋养野心的沃土。
可惜,她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