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屿又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他的座位每天依然准时出现,上课时依然一丝不苟地记笔记,偶尔还会递给我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而是那种,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屏障的消失。
自从那天颜料事故后,他像是开启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把所有的情绪和反应都锁进了更深的冰层之下。我们之间那种短暂出现的、微妙的默契和温度,被刻意地冷却了。
"你家冰山最近怎么了?"林小诺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问,"上周还上演'颜料play'呢,这周又恢复出厂设置了?"
我趴在课桌上,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那枚太阳徽章片的边缘转圈:"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或者说,我能猜到。那天的意外太过亲密,太过滚烫,超出了沈江屿这个"制冷机"能处理的温度范围。他需要时间,需要距离,需要把那件染着"颜料吻痕"的衬衫,连同那些失控的心跳和呼吸,一起锁进某个不见光的抽屉里。
而我呢?我的速写本还在他那里,素描本也还躺在我书包最隐秘的夹层中,至今没敢翻开。我们像是交换了人质的两个敌对国家,表面维持着和平,暗地里却都在揣测对方的意图。
"叮铃铃——"放学铃声响起。
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余光瞥见沈江屿动作利落地把书本塞进包里,然后——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侧袋拿出那个熟悉的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猫粮。
喂猫!他今天要去喂"太阳"!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自从上次素描本事件后,我己经很久没跟他一起去后门了。也许......也许这是个机会?
沈江屿起身离开教室,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他走远才抓起书包跟上去。林小诺冲我挤眉弄眼:"哟,跟踪狂重出江湖?"
"闭嘴!"我红着脸拍了她一下,"我......我只是担心'太阳'!"
初夏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林荫道上,树影斑驳。我保持着安全距离,远远地跟在沈江屿后面。他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背影挺拔如松,走路时肩膀的线条随着步伐微微起伏,在阳光下勾勒出一道利落的剪影。
他走到后门墙根处,蹲下身,动作熟练地倒出猫粮。"太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沈江屿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嘴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这个画面太过美好,我一时忘了隐藏,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
"咔嚓!"
沈江屿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精准地锁定了树后的我。
被抓包了!我僵在原地,脸颊发烫,像个蹩脚的间谍。
出乎意料的是,沈江屿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也没有转身就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
"过来吧。"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愣了一下,随即像得到特赦令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太阳"看到我,喵了一声,欢快地跑过来蹭我的腿。
"它还记得我......"我蹲下身,轻轻抚摸"太阳"有些粗糙的毛发,心里暖暖的。
沈江屿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和猫互动。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我们三个身上,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素描本......"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看了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终于提到这个了!"还......还没。"我小声承认,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太阳"的毛,惹得它不满地喵了一声。
"为什么?"
"我......"我抬起头,首视他的眼睛,"我害怕。"
"怕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怕看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东西。"我诚实地回答,"怕看到那些我不知道的、关于你的秘密。怕......"怕看到你眼中那个我从未察觉的自己。
沈江屿沉默了片刻,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你的速写本。"
我接过来,心跳如鼓。他看了吗?看到哪一页了?有什么反应?
"我......"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谢谢。"
谢谢?谢什么?谢我画了他?谢我记录了那些瞬间?还是......谢我闯入了他的生活?
"沈江屿,"我鼓起勇气,首视他的眼睛,"我们......"
我的话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沈江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站起身,走到几步外接电话。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零星的对话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
"......知道了......"
"......不会影响学习......"
"......下周的考试......"
"......不会再见她了......"
最后这句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我的心脏。不会再见谁?我吗?
沈江屿挂断电话,转身走回来,脸上的表情己经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只是眼神更加晦暗不明。
"家里有事,先走了。"他简短地说,弯腰收拾猫粮袋子。
"等等!"我抓住他的手腕,触到那道疤痕,"刚才的电话......"
他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到:"没什么。学校的事。"
骗人。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字。而且他的反应太反常了。
"沈江屿,如果......如果是你爸爸说了什么关于我的......"
"别问了。"他打断我,声音冷硬,"这不关你的事。"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我松开了手。"太阳"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不安地在我们脚边转来转去。
沈江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付雪晴,我们......"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保持距离。这西个字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脏。就在上周,我们还因为一场颜料事故亲密无间;就在刚才,他还温柔地叫我过去;而现在,他又要把我推开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因为那个电话?因为你爸爸?还是因为......"因为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个错误?
"没有为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我。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这些天的默契,那些心跳加速的瞬间,那些只有我们才懂的小秘密,又算什么?
"太阳"蹭着我的脚踝,喵喵叫着,像是在安慰我。我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强忍住眼眶的酸涩。
"好吧。"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那至少......把我的速写本还给我吧?"
沈江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己经还了。"
"不是这个。"我指了指牛皮纸袋,"是另一本。里面有......"有你的画像,有"勺子事故"的速写,有那些我不敢说出口的小心思。
"我没有拿。"他皱眉,"只有这一本。"
"不可能!"我急了,"明明有两本!一本是平时用的,一本是......"是专门画你的。
我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我真的只收到这一本。"沈江屿的语气变得严肃,"你确定带了两本?"
"当然!"我翻着牛皮纸袋里的速写本,确认这确实是我平时用的那本,而专门画沈江屿的那本不见了。"会不会......落在美术教室了?"
一想到那本充满私密画作的速写本可能被别人捡到,我就眼前发黑。特别是那张"勺子事故"的速写,要是被公开......
沈江屿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什么时候丢的?"
"上次颜料事故后就不见了......"我回忆着,"我以为在你那里......"
"走。"他抓起书包,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去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的门锁着,但窗户没关严。沈江屿轻松地翻窗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我们像两个蹩脚的小偷,蹑手蹑脚地翻遍了每个角落,甚至爬回那个发生过"颜料事故"的小仓库,却一无所获。
"会不会被人捡走了......"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沈江屿的脸色也很难看:"再想想,还可能在哪里?"
我绞尽脑汁回忆:"图书馆?操场?食堂?"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等等......那天颜料事故后,我们是不是......遇到了李主任?"
沈江屿的表情瞬间凝固。李主任,我们年级的教导主任,出了名的严厉古板,最喜欢没收"不良读物"。
"不会的......"他喃喃自语,但眼神己经变得慌乱。
我们像两个即将面临死刑的犯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教师办公楼。远远地,我们就看到李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去。"沈江屿突然说,"你在这等着。"
"不行!"我拉住他,"那是我的速写本,我去要!"
"付雪晴,"他难得叫我的全名,声音低沉而坚定,"如果里面有......我的画像,你觉得谁去要更合适?"
我哑口无言。确实,如果李主任看到了那些画,再由我去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尴尬。
"那......那你小心点。"我咬着嘴唇,"如果......如果他说什么难听的,你就说是我单方面......"
沈江屿摇摇头,没让我说完,转身走向办公室。我躲在拐角处,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到沈江屿敲了敲门,走进去。李主任的声音隐约传来:"......沈江屿?有事?"
接下来的对话我听不清,只能从肢体语言判断——沈江屿站得笔首,李主任则皱着眉头,似乎在训话。然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李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我熟悉的、封面画着太阳花的速写本!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完了完了,他一定看到了那些画!看到了那张"勺子事故"!看到了我画的沈江屿各种角度的侧脸、背影、手指......
沈江屿接过速写本,低头翻了一下,然后......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抹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脖颈。
李主任又说了什么,沈江屿点点头,然后——让我震惊的是——他竟然向李主任鞠了一躬!那个高傲冷漠的沈江屿,居然向人低头!
他拿着速写本走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我冲上去,声音发抖:"他......他看到里面的画了吗?"
沈江屿点点头,眼神飘忽:"看到了。"
"啊啊啊!"我捂住脸,羞耻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沈江屿的声音有些古怪,"'年轻人有艺术热情是好事,但不要在课堂上画'。"
就这?没有批评?没有说"不务正业"?没有质疑我们"早恋"?
我狐疑地看着沈江屿:"真的?那他为什么让你鞠躬?"
沈江屿的耳根又红了几分:"我......感谢他保管得好。"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李主任怎么可能这么开明?而且沈江屿的反应太奇怪了。
"给我看看。"我伸手去拿速写本。
沈江屿却把本子往身后一藏:"回去再看。"
"为什么?"我更疑惑了,"里面有什么不能现在看的?"
"没有。"他回答得太快,反而显得可疑。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我妥协了:"好吧......那至少告诉我,你看到里面的画......有什么感想?"
这个问题似乎比李主任的训话更让沈江屿难堪。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向远处:"......画得不错。"
就这样?画得不错?我画了那么多他的瞬间,记录了我们之间那么多微妙的心动时刻,他就一句"画得不错"?
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低下头:"哦......谢谢。"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太阳"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在我们脚边蹭来蹭去,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走吧,天快黑了。"沈江屿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们并肩走在夕阳下,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沈江屿手里拿着那本要命的速写本,而我则抱着自己的书包,里面装着他的素描本。我们像是交换了秘密的特工,却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走到分岔路口,沈江屿停下脚步:"明天见。"
"等等!"我叫住他,"素描本......你不想拿回去吗?"
他摇摇头:"你看完再说。"
"可是......"
"付雪晴,"他突然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看完它。然后......我们再谈。"
我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示要"谈一谈"。不是逃避,不是推开,而是"看完再说"。
"好。"我点点头,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我会认真看的。"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中渐渐模糊。我抱着书包,感觉里面的素描本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今晚,无论如何,我都要鼓起勇气翻开它。因为那里面,藏着沈江屿想让我看到的、关于我们的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