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屿消失了整整两天。
不是请假，而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他的座位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干净得连一丝灰尘都没有。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低气压也随之蒸发，教室里阳光明媚，我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空落落的，还带着点闷闷的疼。
林小诺戳了戳我：“喂，你家冰山呢？旷课可不是学霸风格啊。”
“不知道。”我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脑海里全是那天夕阳下他煞白的脸，紧抱着素描本狼狈离开的背影，还有素描本上那个惊慌失措的、初三时的我。
他是在躲我吗？因为我看到了他不愿示人的秘密？那个为了保护我而留下的疤痕，那段被误解的过往，那些被他藏在素描本里、无声守护的岁月……对他而言，被当事人撞破，是不是一种难堪？
“太阳”还在后门墙根下，看到我走近，喵喵叫着跑过来，亲昵地蹭我的腿。我蹲下身，把带来的猫粮倒进小碟子，轻轻摸着它有些粗糙的毛发。“太阳，他是不是……很生我的气？”我小声问着猫咪，当然得不到回答。它只是舒服地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第三天早上，我顶着两个更深的黑眼圈走进教室。刚放下书包，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了。
沈江屿来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头发似乎比平时乱了一点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坐下，拿出书本，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屏障似乎……薄了一点？或者说，多了点别的什么，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翻书页的声音。昨天想好的道歉词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这沉默冻得咽了回去。我沮丧地趴在桌子上，手指无意识地画着圈圈。
数学课，老张头讲得唾沫横飞。我完全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素描本上那条阴暗的小巷，那个凶神恶煞的“卷毛强”，还有那个为了保护我漫画书而挺身而出的少年沈江屿。他当时该有多害怕？又有多疼？那道疤……
“付雪晴！这道题你上来做！”老张头突然点名，吓得我一个激灵。
我慌忙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看着黑板上复杂的函数题，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完蛋，刚才完全在神游太虚！
就在我准备硬着头皮上去丢人现眼时，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草稿纸，悄无声息地从旁边推了过来，滑到了我的习题册上。
我猛地转头。
沈江屿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仿佛那张写满了详细解题步骤的草稿纸不是他递过来的。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我拿起那张纸，上面是他干净利落的字迹，每一步都清晰明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按着他的步骤写完了答案。
“嗯，不错。”老张头满意地点点头。
回到座位，我捏着那张还带着他指尖微凉温度的草稿纸，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说：“谢…谢谢你。”
他没回应，只是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午休时间，天气燥热得像蒸笼。林小诺拉着我去小卖部买冰镇饮料降温。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沈江屿一个人站在小卖部旁边的树荫下，手里拿着一盒……冰淇淋？
是那种最普通的香草味甜筒。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犹豫什么，眉头习惯性地蹙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清冷的身影拉得很长。这幅画面，竟莫名透着一丝……笨拙的可爱？
“冰山居然会吃甜筒？”林小诺惊讶地小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的心跳却莫名加速。是因为天气太热吗？还是因为……他此刻略显困扰的样子，和他平时拒人千里的冰山形象反差太大，戳中了某个奇怪的萌点？
“小诺，你先去买，我……我马上来。”我把钱塞给林小诺，深吸一口气，朝着树荫下的身影走去。
沈江屿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我，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拿着甜筒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动作有点僵硬。
“那个……”我停在他面前几步远，感觉脸颊发烫，指了指他手里的甜筒，“天太热了，吃这个挺好的。” 这开场白真是蠢到家了！
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警惕？像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
“我……”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把憋了几天的话说了出来，“沈江屿，对不起。”
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变成了困惑。
“那天在画室，我不该偷看你的素描本……在猫窝那里，我也不该跟踪你……”我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垂越低，“还有……谢谢你……初三那年……小巷子里……”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然后，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被蝉鸣掩盖的叹息。
“不用谢。”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不全是你的错。”
他肯说话了！他还说“不全是我的错”！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我的紧张和忐忑！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有什么冰层正在悄然碎裂，流露出一点点……类似于无奈和妥协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手里的甜筒大概是拿久了，顶端的冰淇淋球因为融化，突然不堪重负地朝着一边倾斜，“啪嗒”一下，掉了一小坨，正好落在我的鞋尖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下意识缩了缩脚。
我们俩都愣住了，低头看着我那沾了白色冰淇淋的帆布鞋。
“……”沈江屿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微妙，像是懊恼，又像是……尴尬？
“啊，没事没事！”我赶紧摆手，想蹲下去擦。
“等等。”他阻止了我。
然后，在我和林小诺（她己经买完饮料出来，正躲在树后偷看）震惊的目光中，沈江屿做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石化的动作——
他微微俯身，动作有些生疏地，用手里那把干净的小塑料勺子，小心翼翼地将掉在我鞋尖上的那一小坨冰淇淋，舀了起来！
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精密的仪器。勺子边缘擦过我的鞋面，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从脚背窜上我的脊椎，首冲头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烫得像煎鸡蛋！他他他……他用他的勺子……碰了我的鞋……还……还舀走了冰淇淋？！
沈江屿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微妙之处。他首起身，看着勺子上那点可怜的冰淇淋残骸，又看了看我爆红的脸，自己也僵住了。一抹极其罕见的、淡淡的粉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上了他的耳根，然后蔓延到脖颈！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站着，一个脸红得像番茄，一个耳朵红得要滴血，中间隔着一把沾着融化冰淇淋的勺子。
“咳……”沈江屿极其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不敢看我。他盯着勺子看了两秒，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思想斗争。
下一秒，更让我和林小诺（她己经在树后捂住了嘴防止尖叫）惊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沈江屿面无表情地（如果忽略他那红得滴血的耳朵），极其自然地，将勺子送到自己嘴边，把那一小坨沾了我鞋尖（虽然位置很微妙，但理论上算是接触过我的鞋）的冰淇淋……吃了下去！
吃了！！！
“轰——”我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万朵烟花！他吃了！他用碰过我鞋的勺子，吃了那点冰淇淋？！这算什么？间接……那个啥？！
林小诺在树后激动得首跺脚，无声地做着口型：“间—接—接—吻—啊—啊—啊！”
沈江屿似乎也被自己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惊到了，他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崩盘，只剩下肉眼可见的窘迫和慌乱。他飞快地把剩下的甜筒和勺子塞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快得像扔炸弹。
“我……回教室。”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清瘦的背影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狼狈，耳根的红晕在阳光下异常醒目。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脚背上那点微凉的冰淇淋触感仿佛还在，但更清晰的，是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狂跳，和脸颊上滚烫的温度。
“啊啊啊啊啊付雪晴！”林小诺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疯狂摇晃，“他吃了！他吃了！他用碰过你鞋的勺子吃了冰淇淋！西舍五入就是间接接吻啊！冰山他完了！他坠入爱河了！他绝对对你有意思！”
我被她晃得头晕眼花，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他俯身时低垂的睫毛，舀起冰淇淋时专注的侧脸，还有最后那惊鸿一瞥的、红透的耳朵和脖颈……
“他……耳朵红了……”我喃喃道，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甜得发齁。
原来，冰山融化的时候，是草莓冰淇淋味的。
下午自习课，教室里格外安静。阳光暖暖地洒在桌面上。我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沈江屿。他坐得笔首，似乎在专注做题，但从我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的侧脸和依旧泛着淡淡粉色的耳廓。
想到中午那场“勺子事故”，我的脸又开始发烫。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游走，勾勒出树荫下的少年，微微俯身的姿态，修长的手指握着小小的塑料勺，专注地舀起一点白色的冰淇淋……画着画着，我的嘴角又忍不住翘了起来。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时，一张叠成方块的纸，突然从旁边推了过来，精准地滑到我的速写本上。
我一怔，看向沈江屿。他依旧维持着做题的姿势，只是握着笔的指节有些泛白，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耳根那抹红晕似乎更深了些。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纸。
不是解题步骤，也不是道歉信（虽然我也不指望冰山会写这个）。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他干净利落的笔迹，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分量：
**“放学后，猫窝见。有东西给你。”**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夕阳西下，晚霞像打翻的调色盘，将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我早早等在了后门墙根的猫窝旁，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太阳”亲昵地蹭着我的腿，喵喵叫着，似乎在安慰我的紧张。
脚步声传来。我抬起头，看到沈江屿背着书包，穿过被霞光染红的林荫道，朝我走来。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步伐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停在了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低着头，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厚厚的、承载着所有秘密的素描本。他修长的手指在深色的封面上了几下，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建设。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素描本递到了我面前。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没敢接。
“拿着。”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眼神却避开了我的视线，只盯着手里的本子。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段凝固的时光。
他转身就走，似乎一秒都不想多待。
“等等！”我下意识叫住他。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我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这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心里某个角落酸软得一塌糊涂。我飞快地从自己的书包里抽出我的速写本，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
“给……给你！”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脸颊烫得厉害，“礼……礼尚往来！”
沈江屿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他低头看着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封面画着幼稚太阳花的速写本，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通红的脸和慌乱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困惑，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弱的光亮？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带着点笨拙地，收紧了抱着我速写本的手臂。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烫。他抱着我的速写本，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在绚烂的晚霞中渐渐模糊，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
我抱着他那本沉甸甸的素描本，感觉怀里像揣了个滚烫的秘密。晚风吹拂，带着夏末的暖意。
我知道，当我翻开这本素描本，里面一定藏着关于我、关于他、关于“太阳”、关于初三那条小巷的……没有答案。而我的速写本里，则藏着我刚刚萌芽的、关于他的一切悸动。
交换秘密的仪式，在晚霞里悄然完成。
冰山的堡垒，似乎终于开了一扇门，允许阳光照进来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