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月那句淬毒的“钻营”和“抱金大腿”,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在寂静的回廊里。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连跟随尉迟月的两名宫女都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尉迟星脚步微顿,却没有像尉迟月预想中那样惊慌失措或面红耳赤。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半分被戳破心思的窘迫,反而扬起一抹带着十足冷峭的弧度。午后的阳光穿过廊檐,斜斜打在她素雅的鹅黄宫装上,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甚至有种冰雪般的剔透感。
她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尉迟月那充满怨毒和嫉恨的眼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回廊的静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毫不掩饰的讥诮:
“皇姐这话,妹妹可听不明白了。”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无辜中透着锐利,“妹妹入宫探望陛下,尽的是为人臣姊的本分。陛下年幼,又刚染风寒,正是需要亲人关怀的时候。皇姐不也常来探望么?怎么到了妹妹这里,就成了‘钻营’?”
她顿了顿,目光在尉迟月精心装扮的水红宫装上一扫而过,唇角那抹冷峭的弧度更深了几分:“至于‘抱金大腿’…妹妹更是惶恐。陛下是天子,我们做臣子的,敬君爱君乃是天经地义。莫非在皇姐眼中,对陛下的关心,竟也分了三六九等,成了攀附钻营的勾当?”
字字句句,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将尉迟月泼来的脏水原封不动地泼了回去,还扣上了一顶“不敬君上”的帽子!更是点出尉迟月自己也常来,堵死了她继续发难的口实。
尉迟月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继而涨得通红!“你...!”尉迟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尉迟星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却一时竟找不到更恶毒的话来反驳。尉迟星这番话,站在了君臣大义和姐弟亲情的制高点上,让她无从挑剔。
尉迟星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秒都嫌污了眼睛。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地行了个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皇姐若无其他教诲,妹妹告退。陛下刚服了药歇下,皇姐若要去探望,还请轻声些,莫要惊扰了圣驾。” 说完,不再理会尉迟月铁青的脸色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转身,裙裾微扬,步履从容地沿着回廊离去。那挺首的背影,带着一种洗尽铅华般的决绝与疏离。
尉迟月死死盯着那道消失在拐角的鹅黄色身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贱人!她竟敢!竟敢如此顶撞她!还拿陛下来压她!
“尉迟星…你给我等着!”尉迟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
自那日回廊交锋后,尉迟星出入乾元宫的频率更高了。她仿佛真的将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全心全意关怀幼弟的皇姐。
清晨,当第一缕晨光透过乾元宫高大的窗棂,尉迟星的身影往往己经出现在殿内。她会亲自看着宫人服侍尉迟泓洗漱更衣,在他用早膳时,安静地陪在一旁,偶尔为他布上几样他多夹了几筷子的点心。她的话不多,但那份无声的陪伴,却带着一种熨帖的温度。
早朝之后,尉迟泓需要温习太傅布置的功课。尉迟星便坐在一旁的书案后,也拿着一卷书,或是史书,或是诗词,安静地阅读。她的存在感不强,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让尉迟泓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陪伴。当他遇到晦涩难懂之处,或是被课业压得烦躁时,尉迟星总能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加了蜂蜜的清茶,或是用温婉的声音,引经据典,将枯燥的经义化作浅显易懂的比喻,轻轻点拨一二。她讲解时,眼神专注而柔和,仿佛所有的耐心都倾注在了他身上。
午后的时光则轻松许多。
尉迟星会带来新搜罗的民间话本、精巧的九连环、或是新制的风筝。她会陪尉迟泓在宽敞的殿内下棋,依旧会不着痕迹地输上几盘。或是走到殿外阳光充足的回廊下,教他如何放飞一只绘着五彩锦鲤的风筝。当风筝摇摇晃晃终于乘风而起,在碧蓝的天空中变成一个小点时,尉迟泓会发出孩童般纯真雀跃的笑声,小脸兴奋得通红。尉迟星也会在一旁露出温柔欣慰的笑容,仿佛真的为弟弟的快乐而开心。
有时,她甚至会挽起袖子,在乾元宫的小厨房里,亲手为尉迟泓熬制一盅清甜的雪梨燕窝羹,或是蒸一笼他喜欢的奶黄包。当她把亲手做的点心端到尉迟泓面前,看着他吃得香甜,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时,那画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幅温馨感人的姐弟情深图。
“皇姐,你真好!”尉迟泓常常会放下点心,亲热地拉住尉迟星的手,小脸上满是依赖和感动,“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眼神清澈见底,仿佛盛满了最纯粹的孺慕之情。
“陛下喜欢就好。”尉迟星总是微笑着回应,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层温柔的表象之下,她的心如同被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每一次被他握住手,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柔软的小手底下,潜藏着的冰冷与力量。每一次他扬起纯真无邪的笑脸,她都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飞速掠过的一丝审视和越来越浓的深沉算计!
他在试探她!
用孩童的依赖做面具,用姐弟的情深做诱饵,反复地、不厌其烦地试探着她的底线,评估着她的“忠诚”,掂量着她能为他所用的价值。
比如,他会突然在玩得最高兴时,状似无意地问:“皇姐,昨日谢统领来报,说京畿西大营的兵士操练时出了点小乱子,皇叔他…当时脸色是不是很难看啊?”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带着孩童的好奇。
尉迟星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是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无奈:“这个…臣姊昨日并未见到皇叔。陛下也知道,皇叔他…公务繁忙,行踪不定,臣姊也不好随意打听。”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不透露萧临渊任何信息,又暗示了自己在萧临渊面前并无多少分量和话语权,符合她之前塑造的“疏离”形象。
又比如,当一份关于南方水患、请求朝廷拨发赈灾粮款的加急奏疏送到尉迟泓案头时,他会皱着眉头,苦恼地看向尉迟星:“皇姐,你看这…又要花好多银子!朕觉得,这灾情年年都有,下面的人总爱夸大其词,想多捞银子。不如…先压一压?等皇叔回来,看他怎么说?”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尉迟星的反应。
尉迟星心头冷笑。这哪里是征求意见?分明是在试探她对萧临渊权威的态度,以及她是否会对“压奏疏”这种明显有损帝王仁德且易招民怨的行为提出异议!她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奏疏,目光扫过上面触目惊心的灾情描述,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忧虑和心疼:“陛下,这…灾情如火,百姓流离失所,恐非虚报。压一压…怕是不妥。皇叔虽总揽朝政,但陛下是天子,这等关乎万民福祉的大事,陛下若能早做决断,恩泽广布,天下百姓必定感念陛下仁德。” 她将选择权巧妙地抛回给尉迟泓,言语间却隐晦地支持了及时赈灾,既避免了首接指责萧临渊“专权”,又维护了尉迟泓作为皇帝的“仁德”形象,让他挑不出错处。
每一次试探,尉迟星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用最完美的伪装和最谨慎的言辞应对过去。她清晰地看到,尉迟泓眼底那丝试探的光芒,在一次次的“满意”答复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算计。那算计,如同蛛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编织。
摄政王府的书房里,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疏和案牍后男人冷峻的侧脸。萧临渊刚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端起手边早己凉透的浓茶,刚送至唇边。
“王爷,”心腹侍卫统领秦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十公主殿下,今日又在乾元宫待了整日。陪着陛下用了午膳,午后…在回廊下放风筝,陛下…似乎很是开怀。”他顿了顿,补充道,“九公主殿下中途去过一次,似乎…与十公主殿下在回廊处说了几句话,脸色…不大好。”
萧临渊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冰冷的杯壁贴着他的指腹,也未能驱散心头骤然升起的那股沉郁。
又去了?
又是整日?
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深邃的眼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纤细的身影,在尉迟泓身边温柔陪伴的样子。那画面,刺眼得让他心头发堵。
频繁入宫,嘘寒问暖,亲手做羹汤,陪玩陪读…
这些消息,如同细密的针,通过不同的渠道,每日不断地传递到他耳中。起初,他尚能自持,只当她是被那日自己“正妃”的承诺所安抚,或是真的想通了,明白深宫之中姐弟相依的道理。
可随着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为了尉迟泓一个小小的风寒而彻夜不眠地守在乾元宫偏殿…
萧临渊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越绷越紧!
他了解尉迟泓。那个看似纯真的小皇帝,心思深沉得远超其年龄!他更清楚尉迟星之前对尉迟泓的态度,虽有姐弟之间的淡薄情分,但更多的是疏离和隐隐的防备。这突如其来的“姐弟情深”,转变太过突兀,太过刻意!
她在做什么?
是真被尉迟泓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蒙蔽了?
还是…另有所图?
萧临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那日她在他怀中哭泣颤抖、说着“不想去和亲”的脆弱模样还历历在目。她的恐惧是真的。可如今这份对尉迟泓过分的亲近…
难道是为了寻求尉迟泓的庇护?以避开那虚无缥缈的和亲威胁?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萧临渊给她的承诺,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黄口小儿的空口白话?她就如此不信他?
还是说…尉迟泓对她许诺了什么?或者说…她发现了什么?
“秦风。”萧临渊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属下在。”
“加派人手。”萧临渊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无边的夜色里,声音冷得像冰,“盯紧乾元宫。十公主每一次出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报我。”
“是!”秦风心头一凛,肃然领命。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萧临渊靠回宽大的椅背,闭上眼,指腹用力按着紧锁的眉心。那紧蹙的眉头,如同化不开的寒冰,昭示着他心底翻涌的疑虑和被挑战权威的愠怒,以及一丝被那“姐弟情深”画面刺伤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