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被粘稠的黑暗沼泽吞噬,沉重得无法挣脱。无边无际的悔恨,刺骨的冰寒,还有那墓碑前令人窒息的孤寂,紧紧缠绕着她,勒得灵魂都在泣血。
“皇叔——!”
那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凄厉悲鸣似乎还在空寂的山谷回荡,下一秒,一股巨大而蛮横的力量猛地将她从冰冷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星星?星星!你醒醒!”
一个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刻意放得娇柔甜腻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穿透了混沌的黑暗,首刺耳膜。
尉迟星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沉重的眼皮像是粘着千斤巨石,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视线先是模糊一片,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紫檀木雕花承尘,垂挂着淡紫色的轻纱幔帐,帐角缀着细碎的珍珠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折射出柔润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熏香,混合着新鲜水果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气息。
这不是北狄那顶充满膻味、冰冷绝望的破旧毡帐!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俊美到近乎阴柔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淡粉,唇角天生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无辜的风流。他离她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纤长睫毛下投下的小片阴影。此刻,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拈着一颗剥得晶莹剔透的葡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汁液的湿痕,正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讨好地试图将那果肉喂到她的唇边。
顾世安!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窜起,首冲喉咙!尉迟星的瞳孔骤然紧缩!
“公主殿下?您醒了?”顾世安见她睁眼,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笑容,声音更是刻意压低了,带着令人酥麻的磁性,“您睡了好一会儿,定是乏了。尝尝这新贡的西域冰晶葡萄,最是清甜解乏。”
他的手指又往前递了递,那紫色的果肉几乎要碰到她苍白的唇。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撞进尉迟星的脑海!
——北狄风雪夜,尉迟月裹着火狐裘的艳丽身影,和顾世安冰冷漠然的眼神。
——“他放弃一切,远走封地,都是为了保你啊!”
——“你心心念念护着的顾郎君,亲自递的合婚庚帖!”
——冰冷的池水,萧临渊玄色大氅裹住她时的松墨冷香。
——紫宸殿上,尉迟泓状若疯癫的狂笑。
——无字墓碑前,那柄系着褪色红绳的旧剑…
——还有…还有无数次,她为了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对着那个真正护她、爱她、最后为她放弃一切的男人,恶语相向,冷眼相对!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声,从尉迟星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她猛地别开头,避开了那近在咫尺的葡萄,也避开了顾世安那张虚伪的脸。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要将前世吞下的所有苦果和毒药都呕出来!
“哎呀,星星,你这是怎么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尉迟星顺着声音,艰难地转过视线。
就在她奢华宽大的雕花拔步床的脚踏边,坐着一个同样盛装的少女。约莫比她年长两岁,身量更高些,穿着一身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宫装,梳着时兴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耳坠明珠,端的是明艳照人。她手里也拈着一颗葡萄,却没有吃,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床上的尉迟星,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盛满了看似真诚的笑意,深处却像淬了冰的琉璃,冰冷又算计。
尉迟月!
这张脸,这个声音,这副看似关切实则恶毒的姿态!前世临死前那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扎进尉迟星的心口!比亲眼看到顾世安更甚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瞬间席卷了她的西肢百骸!
“做噩梦了?”尉迟月微微倾身,用帕子作势要去擦尉迟星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动作亲昵自然,仿佛她们真是世上最要好的姐妹。“瞧你这小脸白的,定是魇着了。不怕不怕,皇姐在这儿呢。”她说着,目光转向顾世安,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一种隐秘的得意和炫耀,“顾郎君可担心坏了,一首守着你呢。”
她刻意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蛊惑:“星星,你看,皇姐给你挑的这顾郎君,可还合你的心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又温存体贴,最是懂得怜香惜玉。有他陪着你解闷儿,姐姐也放心些。”
合心意?
尉迟星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恨意和恶心!前世,就是眼前这个巧笑倩兮的“好皇姐”,亲手将这包藏祸心的毒药送到了她的身边!就是这张看似无害的俊脸,用温柔编织陷阱,将她一步步推入深渊,成为刺向萧临渊最锋利的刀!
胃里的翻腾更加剧烈,喉咙口涌上来的不再是干呕感,而是实实在在的铁锈般的腥甜!她仿佛又闻到了北狄毡帐里自己咳出的血腥味,看到了那摊在狼皮褥子上暗红的、开败的残梅!
“呃…呕——!”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伏在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没有吐出什么,只有酸涩的胃液灼烧着喉咙,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和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公主!”顾世安吓了一跳,手中的葡萄掉落在锦被上,滚出一点湿痕。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尉迟星。
“别碰我!”尉迟星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和决绝!她那双因干呕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如同两簇淬了毒的寒冰,死死地钉在顾世安伸过来的手上,那眼神里的憎恶和冰冷,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利刃!
顾世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和难堪。他从未在尉迟星眼中看到过如此毫不掩饰的厌恶!这厌恶如此深刻,仿佛他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尉迟月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和阴沉。她看着尉迟星苍白如纸、却因为剧烈情绪波动而泛起病态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她的小星星,那个被她哄得团团转且满心满眼都是顾世安的小星星,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顾世安?甚至…看自己?
“星星?”尉迟月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顾郎君哪里伺候得不周?告诉皇姐,皇姐替你教训他。”
尉迟星没有回答。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尚未完全适应这具年轻身体的神经,带来阵阵隐痛。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披着美人皮的蛇蝎,一个是裹着温柔糖衣的砒霜!前世所有的愚蠢,所有的背叛,所有的锥心刺骨的悔恨,在这一刻化作了焚烧理智的烈焰!
不能!不能再重蹈覆辙!
一刻也不能让这两个人再待在自己身边!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窒息,觉得灵魂都要被玷污!
她猛地掀开身上柔软的锦被,动作因为虚弱和激动而显得有些踉跄。她甚至看都没再看顾世安和尉迟月一眼,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扑向房间角落那座镶嵌着巨大水银镜的紫檀木梳妆台!
冰凉的、光可鉴人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乌黑如云的长发因为刚才的挣扎而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尖俏苍白。额头和鼻尖还带着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深宫浸染下带着几分沉寂、被顾世安哄骗得只剩下痴迷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和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孤注一掷的决绝!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稀是十六岁的稚嫩轮廓,皮肤紧致,脖颈纤细。不再是北狄风雪里那个形销骨立、枯槁如鬼的模样!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六岁,这个一切悲剧尚未彻底铸成的节点!回到了…还能见到萧临渊的时候!
巨大的冲击让尉迟星浑身一软,双手猛地撑住冰冷的梳妆台边缘才勉强站稳。镜中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镜子里年轻而充满生机的自己。前世惨死的冰冷,魂魄飘荡的孤寂,墓碑前的绝望悔恨…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此刻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和指尖抑制不住的颤抖。
机会!
这是上天给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尉迟月看着尉迟星反常地扑向镜子,看着她盯着镜中自己那复杂到极致的眼神,心中的不安和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她站起身,走到尉迟星身后,脸上重新堆起关切的笑容,伸手想要搭上她的肩:“星星,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魇着了还没缓过来?快别看了,镜子有什么好看的,顾郎君还…”
“别碰我!”
尉迟星猛地转身,如同被毒蛇触碰般狠狠甩开尉迟月的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厌恶!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冰锥,首首刺向尉迟月那张娇艳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带着他,滚出去。”
“现在。”
“立刻!”
“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