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那场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藏刀锋的觐见，如同一块沉重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尉迟星心头。
尉迟泓赏赐的珠宝匣和贡墨被碧荷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库房深处。尉迟星只当没看见那些东西，每日里除了必要的请安，便闭门不出，只让碧荷悄悄留意着宫中和摄政王府的动静，尤其是关于谢清砚的蛛丝马迹。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滑过，转眼便到了上元节。
宫中循例设宴，庆贺佳节。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座宫城被无数琉璃宫灯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从巍峨的麟德殿内远远传出。殿内暖香浮动，觥筹交错，身着华服的宗亲贵胄和诰命夫人笑语晏晏，一派盛世祥和。
尉迟星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位置不算偏僻，但也绝不显眼。她穿着一身不算张扬的月白色绣折枝梅花宫装，外面罩着件同色系的银狐裘斗篷，衬得小脸愈发素净。她垂着眼睫，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蝶，偶尔扫过御座之上。
尉迟泓一身明黄龙袍，端坐主位，脸上带着少年天子应有的矜持笑容，正与下首的萧临渊低声交谈。萧临渊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的线条在辉煌灯火下显得格外冷峻。他微微颔首，偶尔简短回应几句，姿态恭谨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尉迟泓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尉迟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殿内气氛热烈，推杯换盏。几轮歌舞过后，气氛更加活络。尉迟月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照人，一身火红的金线牡丹宫装，如同燃烧的火焰。她正与几位年长的公主谈笑风生，眼角余光却时带着隐秘的怨毒，时不时地瞟向尉迟星的方向。自从上次药碗事件后，尉迟月便恨毒了尉迟星，只是碍于萧临渊的态度不明，暂时隐忍不发。
“十皇妹今日怎么如此安静？”一个略带讥诮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打破了尉迟星刻意维持的低调。
说话的是三公主尉迟兰，她己出阁，今日也随驸马入宫赴宴。她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到尉迟星案前，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可是还在为上次落水之事后怕？啧啧，也是，咱们十皇妹身子骨弱，胆子也小，难怪连杯酒都喝得这般斯文。”她身后的几位公主也掩口轻笑，眼神嘲弄。
尉迟星放下酒杯，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尉迟兰：“三皇姐说笑了。宫中佳宴，臣妹不敢喧宾夺主，扰了陛下和诸位贵人的兴致。”
“哟，瞧瞧这嘴，如今倒是伶俐了不少。”尉迟兰嗤笑一声，目光在尉迟星素净的装扮上打了个转，“不过也是，十皇妹如今身份不同了，连摄政王的大氅都披过，自然要端着些架子。” 她刻意拔高了声音，引得周围几道目光都投了过来。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点燃了尉迟月强压的怒火！她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上次那件大氅，那件带着萧临渊气息、裹在尉迟星身上的大氅！是她心头一根拔不掉的毒刺！
“三皇姐这话说的，”尉迟月款款起身，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声音却冷了几分，“星星不过是运气不好，落了水，皇叔体恤晚辈罢了。怎么到了皇姐嘴里，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她看似在维护尉迟星，实则句句都在火上浇油，提醒着众人那件大氅的存在，更将尉迟星推到了风口浪尖。
尉迟兰见尉迟月出头，脸上的讥讽更甚：“九皇妹倒是护得紧。怎么，如今连说都说不得了？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关心关心妹妹的身子骨，还关心错了？” 她转头看向尉迟星，眼神带着恶意，“十皇妹，姐姐们也是为你好。你看你，脸色这么白，定是上次寒气入体还没好利索。不如…出去透透气？听说御花园的荷塘边新挂了不少花灯，景致极好，比闷在这大殿里强多了。”
“是啊是啊，十皇妹，出去走走吧。” “透透气也好。” 其他几位公主也跟着附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怀”。
尉迟星的心沉了下去。这群人，分明是受了尉迟月的暗示，要将她引出去！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望向主位。萧临渊似乎正被几位重臣围着敬酒，暂时无暇他顾。尉迟泓则饶有兴致地看着殿中的歌舞，仿佛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暗涌。
孤立无援！
又是这样。
深宫的恶意，从未因她的重生而减少分毫，反而因为她的“反常”而变本加厉。
尉迟星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顺从：“多谢皇姐们关心。臣妹…确实觉得有些气闷，出去透透气也好。”
尉迟月和尉迟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在几位公主“关切”的簇拥下，尉迟星被半推半就地带了出去。殿外寒风凛冽，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暖意。一轮冷月高悬，清辉洒在覆盖着薄雪的宫道上，映着远处悬挂的各色花灯，光怪陆离。
一行人看似随意地朝着御花园深处走去。越靠近结冰的荷塘，人声越是稀少。荷塘边的确挂了许多精巧的鲤鱼灯和荷花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扭曲的光影，映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上，更添几分诡异。
“十皇妹，你看这冰面，多平整啊。”尉迟兰指着冰面，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像不像一面大镜子？”
尉迟月也走到塘边，故作天真地蹲下身，用手轻轻敲了敲冰面：“是呢，冻得真结实。听说北边的人还能在上面溜冰玩耍呢。” 她说着，站起身，转向尉迟星，脸上带着娇媚又恶毒的笑容，“星星，你身子弱，怕冷，要不要试试踩上去？看看结不结实？”
寒意，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瞬间包裹了尉迟星。她看着尉迟月那双在花灯映照下闪烁着怨毒光芒的眼睛，看着尉迟兰和其他几位公主隐隐形成的包围之势，心中警铃大作！
“不必了，九皇姐。冰面危险，我们还是…”尉迟星后退一步，试图抽身。
“哎呀，怕什么！”尉迟月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尉迟星的手臂！力道之大，掐得她生疼！“姐姐扶着你，不会有事的！来嘛，就试一下！” 她脸上笑容依旧灿烂，眼神极其冰冷。
“放开我！”尉迟星用力挣扎，想要甩开尉迟月的手。但尉迟月像是铁了心，死死抓住不放。旁边的尉迟兰和其他两位公主也围了上来，看似搀扶，实则将她牢牢困住！
“九皇妹说得对，试试嘛！”
“就是，怕什么！”
“有姐姐们在呢！”
推搡之间，尉迟星被她们一步步逼到了荷塘最边缘！冰面的寒气透过薄薄的靴底首往上钻！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冰层细微的“咔嚓”声！
“尉迟月！你放开我！”尉迟星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荷塘边显得格外尖锐。
尉迟月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狰狞的怨毒！她凑近尉迟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小贱人！敢抢我的东西？敢用那种眼神看顾郎？还敢在皇叔面前装模作样？你也配！给我下去清醒清醒吧！”
话音未落！尉迟月眼中凶光毕露，抓住尉迟星手臂的手猛地发力，狠狠向前一推！同时，尉迟兰也找准时机，故意在尉迟星背后用力一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尉迟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前后同时袭来，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她如同断线的风筝，在冰冷的月光和摇曳的花灯光影下，朝着那平滑如镜、却暗藏杀机的冰面，首首栽了下去！
“噗通——！”
沉闷的巨响撕裂了冬夜的寂静！
冰冷！刺骨！瞬间灭顶的寒意！
坚硬的冰面在撞击的瞬间碎裂，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同无数把钢针，瞬间刺穿了厚重的宫装和狐裘，狠狠扎进皮肉，钻进骨髓！尉迟星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被沉重的衣物拖拽着，迅速向黑暗冰冷的湖底沉去！
水灌入鼻腔和口腔，带着浓重的淤泥和腐殖质的气息，呛得她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破碎的冰面和上方晃动扭曲的花灯光影，离她越来越远…
“噗通！”
“噗通！”
又是两声落水声！伴随着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
“星星！星星！”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冰冷的湖水激活，猛地冲破了时空的阻隔，狠狠撞进尉迟星濒临窒息的脑海！
同样是刺骨的寒冷！
同样是绝望的黑暗！
同样是不断下沉的身体！
七岁的尉迟星，被几个年长的公主堵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她们抢走了她唯一的布娃娃，那个粗糙却承载着宫外所有温暖念想的布娃娃，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进了旁边结了薄冰的荷花池里！
“我的娃娃！”小小的尉迟星哭喊着，不管不顾地就要往池边冲。
“找死！”为首的尉迟兰眼中厉色一闪，伸手狠狠推去！
刺骨的冰水瞬间淹没口鼻！她小小的身体沉了下去！冰冷的池水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她拼命挣扎，只看到那些“姐姐”们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绝望的黑暗即将吞噬意识之际——
“放肆！”
一声低沉冷冽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鹰隼般掠过！冰冷的池水被破开！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探入水中，精准地捞住了她下沉的小小身体！
“哗啦”水响！
她被带离水面，浑身湿透，冻得小脸青紫，呛咳不止。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她生疼。她本能地蜷缩进那个宽阔冰冷的怀抱，汲取着唯一的热源——带着松墨冷香和淡淡血腥气的玄色大氅。
“摄…摄政王…”岸上，是尉迟兰等人惊恐跪倒的声音。
而岸边的角落里，九岁的尉迟月，捂着自己红肿的脸颊，同样吓呆了，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萧临渊抱着被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尉迟星，大步离去。经过尉迟月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沉声道：“九公主，跟上。”
风雪中，小小的尉迟星蜷缩在带着松墨冷香和淡淡血腥气的怀抱里，隔着湿漉漉的睫毛缝隙，只能看到男人线条冷硬的下颌。冰冷刺骨的池水似乎还在侵蚀着她的骨头缝，但裹着她的这件大氅，是这深宫里唯一真实的暖意。她冻得麻木的小手，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攥紧了他胸前微凉的衣襟。
“皇叔…”
一声微弱的、带着无尽依赖的呓语，仿佛穿透了多年时光，与此刻湖底濒死的少女重叠！
意识在冰冷的湖水中沉浮，现实与回忆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漩涡。身体越来越沉，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刺骨的寒冷麻痹了西肢。上方，破碎冰窟窿透下的光晕越来越模糊，尉迟月等人模糊的惊呼和脚步声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虚伪的惊慌。
要死了吗？
重活一世，依旧要这样憋屈地死在冰冷的湖水里？
死在尉迟月的算计之下？
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不！绝不！
皇叔…阿渊…救我…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哗啦——！！！”
一声比刚才她落水时更加迅猛的破水声，如同惊雷般在头顶炸响！
冰冷浑浊的湖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蛮横地分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带着无可匹敌的决绝和速度，穿透冰冷刺骨的湖水，朝着她急速下沉的身影猛冲而来！
水波剧烈震荡，搅碎了上方投下的微弱光影。尉迟星在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一片在墨色湖水中翻涌的玄色衣袂！那抹颜色，如同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印记，带着绝望中的唯一希望！
是他！
一定是他！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带着熟悉的力量，猛地环住了她的腰！那力道如此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腰肢勒断！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向上拖拽力传来，带着她冲破水的阻力和死亡的引力，朝着那片破碎的光明奋力上升！
“唔…”冰冷的湖水挤压着胸腔，尉迟星痛苦地呛咳，却呛入了更多的冰水。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窒息感中彻底模糊。最后的知觉，是紧紧箍在腰间那铁钳般的手臂，和他胸膛传来即使隔着冰冷湿透的衣料也能感受到的急促而沉重的心跳。
“噗通！”“噗通！”
如同擂鼓，敲打着她的灵魂。
身体猛地脱离水面！
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全身，比湖水更甚！尉迟星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冰冷的湖水，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窒息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模糊的视线里，是破碎的冰面，摇曳的花灯，还有尉迟月和尉迟兰等人煞白的脸。
但这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毛玻璃。
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抱着，脱离了那致命的冰窟。冰冷湿透的沉重衣物被迅速剥离，一件带着滚烫体温和熟悉松墨冷香的玄色大氅，如同一个坚固温暖的堡垒，再次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
那熟悉到令人落泪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无孔不入的冰冷和死亡的气息！
尉迟星冰冷僵硬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进这个散发着热源的怀抱，如同曾经那个在冰水中被捞起的小女孩。意识在温暖和安全的包裹下彻底溃散，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低沉到极致的怒吼：
“谁干的？”
声音冰冷刺骨，带着能冻结灵魂的杀意！
紧接着，便是一个带着哭腔、急于撇清的女声：“皇叔！不关我们的事！是星星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我们想拉她，没拉住…”
再然后，是更多纷乱惊恐的声音，脚步声，惊呼声…
但这些都远去了。
尉迟星最后的意识，紧紧攀附着那个散发着松墨冷香和滚烫体温的怀抱。在这片令人安心的黑暗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被裹在同样的大氅里，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带着无尽委屈和后怕地呓语：
“皇叔…别走…”
“阿渊…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