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初秋的凉意,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旧报纸缝隙,在简陋的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谌勃就是在这一片微光与胸腔撕裂般的剧痛中醒来的。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深入骨髓的钝痛。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黏腻而冰冷。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在趴在炕沿边、己然睡去的李牡丹身上。
她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原本白皙清丽的脸庞此刻写满了疲惫与憔悴。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她的右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胸前衣襟的内侧,那里贴身藏着那块布满蛛网般裂纹、己然黯淡无光的菱形晶石。
谌勃的目光落在她散落颊边的几缕乌发上,发髻有些松散,那枚他亲手雕刻的桃木簪斜斜地插着,簪头的木桃花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润光泽。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沉重责任感的情愫在他胸腔里翻涌。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为了守护她,小芳重伤昏迷,自己也几乎搭上半条命,而牡丹…她承受的压力和恐惧,恐怕比身体的伤痛更甚。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想去触碰她微蹙的眉心,指尖却只传来一阵无力的麻木。就在这时,李牡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杏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带着初醒的茫然,但在看清谌勃醒转的瞬间,立刻被巨大的惊喜和担忧淹没:“谌勃!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水?”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抛出来,她连忙起身想去倒水,却因为趴得太久腿脚发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别…别忙…”谌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胸口的剧痛,“我…没事…死不了…”他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小芳…怎么样了?”
“小芳醒了!”李牡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哽咽,她扶着炕沿站稳,倒了半碗温水,小心地用小勺一点点喂给谌勃,“昨天下午就醒了!医生说她年轻,底子好,脑震荡需要静养,肋骨骨裂固定好了,问题不大。她…她很担心你。”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昨天…多亏了小芳…”
谌勃艰难地吞咽着温水,喉咙的灼烧感稍缓。他当然明白李牡丹的意思。若非林小芳强撑着伤势,用她在村民心中无可替代的医生权威和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硬生生将“七彩光盾”解释成“搏斗幻觉”和“黑三行凶”,昨晚涌入院门的村民,恐怕就不是带着疑虑散去那么简单了。恐慌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她…是咱的救命恩人…”谌勃喘息着,目光转向李牡丹紧攥衣襟的手,“晶石…彻底…?”
李牡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如同熄灭的烛火。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块晶石。在晨光下,它显得更加脆弱,蛛网般的裂痕深深刻入内部,曾经流淌的梦幻星云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石纹,只余下最微弱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感,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簪头的木桃花也感应到晶石的衰微,只残留着极淡的暖意。
“它…为了凝出那面盾…耗尽了…”李牡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不舍。这块晶石救过谌勃的肩伤,救过王铁牛的命,最终又在绝境中守护了她。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而此刻,这生命之火正摇摇欲坠。
“它…完成了使命…”谌勃的目光同样沉重,“保护了你…保护了我们…”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轻轻覆在李牡丹紧握晶石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力量,“别难过…它…还在…只要没碎…就有希望…”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林小芳在邻居大婶的搀扶下,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慢慢走进了院子。她拒绝了搀扶,自己扶着门框,一步步挪进堂屋。
“小芳!”李牡丹连忙起身扶她坐下。
“我没事,躺得骨头都僵了。”林小芳摆摆手,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炕上的谌勃,见他虽然虚弱但意识清醒,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她的视线落在李牡丹手中那块布满裂纹的晶石上,眼神凝重。
“感觉怎么样?”她问谌勃,语气是医生特有的冷静,但关切藏不住。
“还成…阎王爷…嫌我命硬…不收…”谌勃咧嘴想笑,又疼得龇牙咧嘴。
林小芳没理会他的贫嘴,仔细检查了他的瞳孔、脉搏和胸部的固定情况,眉头紧锁:“三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差点刺破胸膜,内出血虽然止住了,但肺部有挫伤,需要绝对静养至少两个月!不能用力,不能激动,咳嗽都得小心!”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再乱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谌勃苦笑:“知道了…林大夫…”
林小芳这才转向李牡丹,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牡丹姐,让我看看你的手。”
李牡丹不明所以,伸出双手。她的手掌因为昨天徒手扒土救王铁牛,又经历了与黑三的生死搏杀,布满了划痕和淤青,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净的泥垢,显得粗糙而伤痕累累。
林小芳却轻轻托起她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搭在她的脉门上。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仿佛在聆听一曲极其微弱的、来自远古的回音。足足过了三分钟,她才缓缓松开手指,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丝了然。
“果然…”她喃喃自语,目光复杂地看向李牡丹,“你的脉象…非常奇特。比常人的气血要旺盛数倍,虽然现在因为惊吓和疲惫显得虚浮,但那股生机…那股如同蛰伏火山般的底蕴…我从未在任何医书上见过!”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这股生机,似乎与那块晶石,还有那《天工星蕴录》里描述的‘星蕴之力’…隐隐共鸣!”
谌勃的呼吸瞬间屏住。李牡丹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小芳…你是说…”
“我不是说玄学!”林小芳打断她,语气异常严肃,“是实实在在的生理现象!你的细胞活性,你的新陈代谢速率,可能远超常人!这或许就是你与晶石亲和力远超我们的根本原因!”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落在李牡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上,“牡丹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从玉佩到石碑,从晶石到星蕴法…这一切看似偶然的际遇,最终都指向了你!你的祖父李秋生死于赵王两家的阴谋,张瞎子临终的‘桃花劫运’之语…你的血脉,和这桃花村地底深处的秘密,恐怕有着我们无法想象、也根本无法割断的牵连!”
林小芳的话,如同在寂静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炸弹!震得李牡丹头晕目眩,心潮翻涌!那些刻意被她忽略的细节——晶石对她的亲近、她修炼星蕴法时的顺畅、甚至那桃木簪的异动…此刻都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林小芳这根线串了起来,指向一个让她既恐惧又无法回避的可能:她不是偶然被卷入秘密的漩涡,她本身就是秘密的一部分!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重如铅。风穿过堂屋,带来远处果园工地上隐约的号子声和村民的吆喝,更衬得小屋内的寂静令人窒息。
良久,李牡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那我该怎么办?”
“活下去!弄清楚它!”谌勃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管你是谁的子孙,不管你血脉里藏着什么…你就是李牡丹!是救了我、救了铁牛哥、救了桃花村的李牡丹!”他因为激动牵动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渗出。
“谌勃!”李牡丹和林小芳同时惊呼。
谌勃却不管不顾,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牡丹:“晶石的力量耗尽了…但星蕴法还在!帛书还在!令牌也在!石碑星图指向的地方还没去!”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等我能下地…我们就去找!找那个‘星源’!找到它…或许…或许就能救活晶石…也能…也能解开你身上的谜!”
李牡丹看着谌勃因剧痛和激动而扭曲却异常坚定的脸,看着他嘴角刺目的鲜红,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同样坚定:“好!我等你!我们一起去找!”
* * *
接下来的日子,桃花村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在阳光下喧嚣而充满希望。果园的重建工作如火如荼。尽管谌勃重伤倒下,但李牡丹接过了指挥的重担。她不再是那个躲在流言蜚语里的柔弱寡妇,而是穿着耐磨的粗布衣裤,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依旧插着那枚桃木簪),拿着张建军留下的规划图,在田间地头奔走的合作社实际掌舵人。
“这里!梨树区的排水沟再深挖半尺!雨季快来了!”
“王婶,这批桃树苗的根须要蘸饱生根粉,根须要舒展,不能窝着!”
“铁牛哥!引水渠拐弯的地方要用石头加固!不能再塌了!”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调度有方。村民们看她的眼神依旧复杂,有敬畏,有感激,也有那晚“七彩光”事件留下的惊疑,但在林小芳的“权威解释”和王铁牛等骨干的全力支持下,重建工作并未停滞。一株株带着希望的果树苗被种下,纵横交错的引水渠初具规模,果园正一点点褪去荒芜,显露出规划中的雏形。
李牡丹白天奔忙在果园,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重建中,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暂时麻痹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有夜深人静,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小屋,看着炕上沉睡的谌勃和枕边那块冰冷裂纹的晶石时,那份沉重的宿命感和对未知的恐惧才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另一个世界则在小屋里,在寂静的深夜。这是属于星蕴的世界。
林小芳不顾自己尚未痊愈的伤势,几乎住在了李牡丹家。她一边照顾重伤的谌勃,一边如饥似渴地钻研那卷《天工星蕴录》帛书。星辰令牌成了开启知识宝库的钥匙。每当令牌的星辰纹路与帛书上对应的星图标记契合,便会点亮一条清晰的气流运行路线和玄奥的注解。
“引星入体…化生气机…淬炼筋骨…”林小芳喃喃念诵,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这不仅仅是疗伤!这更像是一种…重塑生命本源的法门!”她看向李牡丹,“牡丹姐,你是关键!你的体质能自发引动气机,说明这法门最契合你!你需要尽快掌握它!”
在李牡丹照顾谌勃的间隙,林小芳便充当她的“星蕴导师”。油灯下,李牡丹盘膝而坐,手握星辰令牌,令牌的微光能帮助她凝神静气。她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努力回忆着晶石力量在体内奔流时的感觉,然后按照帛书上被点亮的“星蕴周天图”,尝试用意念去引导、去感知那虚无缥缈的“星辉灵机”。
起初依旧艰难。意念如同脱缰的野马,难以驯服。体内空荡荡的,只有疲惫和伤痛。但李牡丹有着异乎寻常的坚韧。一次失败,再来一次。十次失败,再来十次。
也许是血脉的共鸣,也许是晶石耗尽前残留的最后一丝气息指引,也许是生死边缘的磨砺打开了某种枷锁……就在谌勃卧床的第七天深夜,当李牡丹再次沉入深沉的观想,意念沿着“手太阴肺经”的星蕴路线缓缓推进时——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涧,真的自她小腹丹田处悄然滋生!这暖流并非来自外界星辉,而是源自她自身!它微弱却坚韧,沿着星蕴图标注的路径,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流淌,流过手臂,最终汇聚于指尖!
“成了!”李牡丹猛地睁开双眼,激动地看向自己的指尖!虽然看不到实质的光,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微弱气机的存在!如同身体里多了一条温顺而充满活力的小溪!
林小芳同样激动不己:“快!引导它!让它循环起来!一个周天!”
李牡丹依言而行,集中全部意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丝微弱的气流,按照周天路线在体内缓缓流转。过程艰涩缓慢,如同蚂蚁搬家,但每完成一个微小的循环,那气流似乎就壮大凝实一分,身体也随之多一分暖意和舒畅感。
更神奇的是,当她引导这股微弱的气流靠近沉睡的谌勃时,她敏锐地感觉到,谌勃原本因伤痛而紊乱、微弱的气息,似乎受到某种牵引,变得稍稍平稳了一些!这发现让她惊喜万分!星蕴之力,真的能疗伤!
于是,在谌勃沉睡的深夜,便成了李牡丹修炼和尝试的宝贵时间。她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遍又一遍地运转着那丝微弱却充满希望的星蕴气流,让它沿着周天路径流转,小心翼翼地靠近谌勃的伤处,尝试用这份源自自身血脉的、温和而充满生机的力量去滋养他断裂的骨骼,抚平他受损的内腑。
虽然效果远不如晶石那般立竿见影,但谌勃的恢复速度,依旧让前来复诊的镇医院医生啧啧称奇。“这小伙子体质也太好了!恢复力惊人!照这速度,下个月初就能试着下地了!”医生的话,成了李牡丹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与此同时,林小芳对石碑星图的研究也有了突破性进展。她将帛书上点亮的星蕴周天图与石碑背面那幅浩瀚玄奥的星图反复比对,结合令牌上星辰纹路的方位,再辅以谌勃手机里简陋的星图软件(虽然信号差,但离线星图还能用),终于有了惊人的发现!
“看这里!”油灯下,林小芳指着帛书上被点亮的、一条极其复杂、贯穿了任督二脉和数条奇经的星蕴路线终点标记,又指向石碑星图边缘一片由无数细小光点构成的、如同旋涡般的星云区域,“这条最核心的‘星脉’路线,其终点气机汇聚的位置,在石碑星图上对应的,就是这片‘归墟星漩’!”
她的手指又移向石碑星图中心区域,那里有七颗最为璀璨的主星构成的勺形图案,勺柄的指向角度带着一种奇异的偏移:“再看北斗!石碑上的北斗指向,与现实中我们看到的北斗方位,存在一个固定的夹角偏差!这个偏差…正好指向星图下方边缘,那片被标记为‘地脉交汇’的区域!”她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石碑基座附近,那片用简略山形符号标记的地方。
谌勃靠在炕头,虽然不能动,但脑子转得飞快:“‘归墟星漩’是星蕴法力量的源头?‘地脉交汇’…就是石碑上说的‘星源’所在?而这个指向…就是地图?”
“没错!”林小芳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石碑星图,就是一张以星辰为坐标的、指向‘星源’的立体地图!而星蕴法修炼出的气机,就是开启这地图、甚至沟通‘星源’的钥匙!”她激动地看向李牡丹,“牡丹姐,你修炼出的星蕴之气,是找到‘星源’的关键!只有你能感应到那个‘地脉交汇’点的准确位置!”
李牡丹的心跳骤然加速。希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苗,照亮了前路。“星源”…那可能是挽救晶石、治愈谌勃、甚至解开她血脉之谜的唯一希望!
“等…等我下地…”谌勃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疼得倒抽冷气。
“不急。”李牡丹按住他,眼神温柔而坚定,“你好好养伤。我和小芳先准备。等你能走了,我们就出发。”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土层,投向那未知的“地脉交汇”之处,“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找到它。”
小屋重归寂静。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映照着桌上摊开的古老帛书、神秘的星辰令牌,还有那块布满裂纹、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晶石。地窖石碑的星图在三人心中缓缓旋转,一条由星辰指引、以血脉为钥的探索之路,己然在脚下铺开。而沉睡的晶石内部,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的七彩光丝,如同沉眠中的心跳,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