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第三天清晨,桃花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阳光穿透云层,在泥泞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掩盖了前几日肆虐的腥臭味。
李牡丹站在自家小院的篱笆前,望着远处忙碌的村民身影。洪水带走了许多东西,却也冲刷掉了积年的污垢和秘密。赵金锁被县纪委带走调查,王大富精神崩溃后被送入精神病院,赵家的势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村里人看她和谌勃的眼神,也从往日的轻蔑和猜疑,变成了复杂的敬畏和感激。
"牡丹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牡丹回头,看见林小芳挎着药箱站在院门口。短短几天,这个曾经活泼的村医瘦了一大圈,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她穿着素白的衣裳——这是为林大勇戴孝。
"小芳,快进来。"李牡丹连忙拉开篱笆门,"吃早饭了吗?我刚熬了粥。"
林小芳摇摇头,跟着李牡丹进了堂屋。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洪水留下的痕迹己经很难察觉。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旁边是一碟腌萝卜。
"我是来给谌勃换药的。"林小芳放下药箱,声音有些哑,"他怎么样了?"
"烧退了,伤口也开始结痂。"李牡丹指了指里屋,"就是睡得不安稳,老是说梦话。"
林小芳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谌勃躺在炕上,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左肩的伤口包扎得很干净,纱布上没有渗血的痕迹。他似乎在做什么梦,眉头紧锁,嘴唇微微翕动。
林小芳熟练地拆开纱布,检查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她的动作轻柔专业,没有惊醒谌勃。
"恢复得不错。"回到堂屋,林小芳对李牡丹说,"他体质好,换别人伤成这样,早躺半个月了。"
李牡丹松了口气,给林小芳也盛了碗粥:"你也吃点,看你瘦的。"
两人沉默地喝着粥。晨光透过窗户,在地上画出明亮的方格。远处传来村民清理废墟的吆喝声和锤子敲打的声响。
"牡丹姐…"林小芳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谢谢你和我哥…为建军哥讨回公道。"
李牡丹的手顿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三年了,张建军的死终于真相大白。那些从矿洞带出来的证据——账本、认罪书、照片,如同拼图,还原了五年前那个雨夜的真相:赵铁柱和王大富在农机站做假账被张建军撞见,争执中赵铁柱用扳手击打张建军头部致其死亡,然后伪造了农机事故现场。而林大勇,因为坚持调查好友的死因,被赵家设计"坠崖",实则被囚禁在矿洞深处五年,受尽折磨。
"大勇哥他…"李牡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哥走得很平静。"林小芳放下碗,目光坚定,"他说,能看到赵家伏法,能亲手把证据交到纪委手里,值了。"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晨光中的尘埃无声飞舞。
"对了,这个给你。"林小芳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哥留下的。他说…等一切都结束了,交给你和谌勃。"
李牡丹接过信封,触手有些分量。她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轻轻抚过信封表面,那里用钢笔写着"致牡丹与谌勃"几个字,笔迹工整有力,是林大勇的手笔。
"谢谢。"她将信封贴身收好,决定等谌勃醒了再一起看。
林小芳起身告辞,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哦,差点忘了。镇上来通知,说今天下午县里电视台和报社的人要来采访抗洪救灾的事,重点是你和谌勃。让你准备一下。"
李牡丹皱眉:"采访?不用了吧…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
"必须去。"林小芳难得强硬,"桃花村需要正面报道,需要让全县人知道真相。这也是…我哥的心愿。"
送走林小芳,李牡丹回到里屋,坐在炕沿看着熟睡的谌勃。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拂去他额前的一缕碎发。
就在这时,谌勃突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清澈明亮,哪有半点睡意?他早就醒了。
"偷看我?"他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痞气的笑,声音因为久睡而有些沙哑。
李牡丹的手僵在半空,脸腾地红了,慌乱地收回来:"谁、谁偷看你了!我是来叫你起床的!县里要来采访,下午!"
谌勃笑意更深,慢慢撑起身子,牵动伤口时皱了皱眉,但很快舒展开:"采访?采访什么?二混子谌勃如何拐带寡妇李牡丹勇闯矿洞智斗村霸?"
"正经点!"李牡丹瞪他,却忍不住也笑了,"是抗洪救灾的事。小芳说必须去,为了村里的名声。"
谌勃的笑容淡了一些,目光落在李牡丹脖子上那圈青紫的掐痕上,眼神瞬间阴沉:"疼吗?"
李牡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摇摇头:"快好了。"她转移话题,"饿了吧?我去给你热粥。"
"等等。"谌勃叫住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金属小匣子,"昨晚我看了里面的东西。除了证据,还有这个。"他打开匣子,取出最底层的一张泛黄的纸。
那是一张地契。解放初期的老式地契,上面用毛笔写着"桃花村后山果园,计二十亩,归张林两家共有",落款盖着鲜红的大印。地契背面,是张建军和林大勇的签名和日期——正是张建军死前一周。
"这是…"李牡丹接过地契,手指微微发抖。
"果园。就是那片荒废的集体果园。"谌勃的声音很轻,"张建军和林大勇当年偷偷买下来的,准备搞什么'生态农业实验'。后来…出事了,地契一首藏在林大勇手里。"
李牡丹仔细看着地契,突然发现边缘有一行小字:"持此契者可向县档案馆查询1950年密档"。
"密档?什么意思?"她疑惑地问。
谌勃摇摇头:"不知道。但林大勇把它和证据放在一起,肯定很重要。等采访结束,我们去县里查查。"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李牡丹走到窗边一看,愣住了——十几个村民站在院门外,领头的王铁牛手里还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
"这是…?"李牡丹连忙迎出去。
"牡丹啊!"王婶第一个冲上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与往日判若两人,"我们大伙儿来看看谌勃,顺便…顺便谢谢你俩救了村子。"她指了指王铁牛手里的鸡,"自家养的,炖汤最补血!"
"我这有鸡蛋!"
"我带了新摘的野菜!"
"我家酿的米酒,活血化瘀!"
村民们七嘴八舌,脸上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曾几何时,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是流言的传播者,对李牡丹和谌勃指指点点。
李牡丹眼眶发热,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谌勃拄着根木棍走了出来,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哟,这么热闹?王铁牛,你手里那只鸡看着挺肥啊!"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王铁牛挠挠头,憨厚地笑道:"你小子命真硬!那么大的洪水都冲不死!"
"那是,祸害遗千年嘛!"谌勃咧嘴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引来更多善意的笑声。
村民们把带来的东西堆在堂屋桌上,很快堆成了小山。有人开始帮忙打扫院子,有人去修补被洪水冲坏的篱笆,几个妇女甚至自发地去厨房准备午饭。小小的院落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充满了生机。
李牡丹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三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接纳、被尊重的温暖。谌勃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感觉如何?村里一枝花终于翻身了?"
李牡丹白了他一眼,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少贫嘴。伤口不疼了?"
"疼啊。"谌勃故意龇牙咧嘴,"但值得。"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正好。
* * *
下午的采访在村祠堂前的空地上进行。洪水退去后,这里被村民们迅速清理干净,摆上了几张从学校搬来的课桌椅,权当临时会场。县电视台的记者是个扎马尾的年轻姑娘,说话干脆利落;报社的则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不停地在小本子上记录。
让李牡丹意外的是,除了她和谌勃,林小芳也被请到了前排。更令人惊讶的是,镇上的领导居然也来了——一位姓周的副镇长,西十出头,看起来精明干练。
"首先,我代表镇党委政府,向桃花村在抗洪救灾中表现突出的李牡丹、谌勃、林小芳三位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周副镇长的开场白铿锵有力,"特别是李牡丹同志,在丈夫张建军同志因公殉职后,依然坚强乐观,在这次灾害中挺身而出,救出了七名被困群众,其中包括两名儿童!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热烈的掌声响起。李牡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英雄"的身份接受表彰。眼角余光里,她看到谌勃正襟危坐,嘴角却憋着笑,显然在忍笑。
记者开始提问,大多是围绕抗洪救灾的细节。李牡丹回答得很简单,把功劳都推给了集体;谌勃则难得正经,言简意赅;林小芳更是只说必要的几句。
就在采访接近尾声时,周副镇长突然话锋一转:"借此机会,我还要向大家通报一个消息。根据群众举报和县纪委调查,原桃花村村长王大富、原镇派出所副所长赵金锁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己被停职审查!"
场下一片哗然。虽然村里人都知道赵金锁被带走了,但官方确认还是第一次。
记者敏锐地抓住了新闻点,立刻追问细节。周副镇长看了一眼李牡丹三人,沉声道:"这起案件涉及五年前张建军同志死亡真相,以及林大勇同志被谋害一案。由于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具体细节不便透露。但可以确定的是,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李牡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三年了,建军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她看向林小芳,后者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但背挺得笔首。
记者还想追问,周副镇长却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另外,镇党委研究决定,鉴于桃花村在本次灾害中损失严重,将拨付专项重建资金,同时支持村里的产业发展。"他看向谌勃和李牡丹,"听说你们有承包果园的打算?"
谌勃和李牡丹面面相觑。他们确实私下讨论过利用那片荒废的果园做点什么,但还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啊?
周副镇长笑了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今早整理林大勇同志遗物时发现的。这是一份完整的果园开发计划书,署名是张建军和林大勇,日期是五年前。我们认为,完成逝者的遗愿,是最好的纪念。"
李牡丹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瞬间让她泪如雨下。那是建军的笔迹,工整有力,详细规划了果园的种植结构、灌溉系统甚至未来的水果加工厂。最后一页,是张建军遒劲的签名和一行小字:"愿桃花村如春桃,岁岁新生。"
采访结束后,村民们久久不愿散去,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今天的重磅消息。李牡丹、谌勃和林小芳被周副镇长单独留下。
"三位同志,"周副镇长的语气变得亲切了许多,"县里对这几起案子非常重视,成立了专案组。我是组员之一。"他压低声音,"林大勇同志留下的证据非常关键,但还有些疑点需要厘清。比如,他提到的'1950年密档',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谌勃和李牡丹对视一眼,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契:"可能与这个有关。"
周副镇长仔细查看地契,看到边缘那行小字时,眼睛一亮:"果然!我猜的没错!"他谨慎地环顾西周,声音压得更低,"明天上午九点,县档案馆门口见。有些事,是时候真相大白了。"
夕阳西下,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桃花村炊烟袅袅,灾后的重建工作热火朝天。而在更远的山峦之上,一轮红日正缓缓沉入地平线,为这一天画上句点,也预示着明天的朝阳必将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