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域豪庭”的基坑在“优化”方案的驱动下,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被粗暴地撕开,尘土飞扬,机械轰鸣。而在基坑边缘,靠近工地西侧围墙的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另一场关乎“成本”和“效率”的战斗也在同步打响——搭建施工人员的临时生活区。这里,将是未来数百名建筑工人吃喝拉撒的“家”,也是诸葛渊眼中,又一个可以“精打细算”、榨出油水的肥肉。
诸葛渊亲自带着他的外甥兼项目实际负责人马超,以及几个心腹,站在刚被推土机推平、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空地上。他手里夹着一支烟,眯着眼打量着这片区域,眼神里没有半分对工人生活的考量,只有冰冷的算计。
“都听好了!”诸葛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临建这块,原则就一个:快!省!能用就行!别给我整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工期紧,钱紧,明白吗?”
他伸手指点江山:
“**围挡:** 就用最便宜的单层彩钢板!0.3mm厚的足够了!背面龙骨间距给我放大到1.5米!别听厂家忽悠什么抗风!新商县哪来那么大风?倒了再说!能围起来,挡着外面人看就行!省下的钢板和人工,都是钱!” 原设计要求的0.5mm厚彩钢板和1米间距的稳固龙骨,在他口中成了不必要的浪费。
“**临时道路:** 从大门口到生活区,再到各材料堆场、基坑边,所有临时路,C15混凝土打10公分厚?胡闹!” 诸葛渊嗤之以鼻,“铺5公分!找平压实就行!上面撒一层石粉,看着像那么回事!重车压坏了?坏了再补!补路才几个钱?省下的混凝土方量够盖几间板房了!”
“**板房:** 工人宿舍、食堂、办公室,全用活动板房!材料用最薄的夹芯板!防火等级?B1级?用B2级(可燃)的!便宜!注意点别乱扔烟头就行!基础?挖个浅坑,垫几块砖头找平就成!打什么混凝土基础?费时费料!”
“**水电:** 水管用PPR?贵!用PVC的!便宜一半!电线?国标线?用非标的!线径小一号!照明够亮就行!插座?少装点!工人要那么多插座干嘛?玩手机?耽误干活!”
“**食堂和小卖部:** 位置给我选好了!挨着宿舍区!食堂承包商找‘老熟人’刘胖子!他那里的‘油水’足!价格嘛,” 诸葛渊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让他按市场价加两成报!工人爱买不买!小卖部让疤脸(西门龙的手下)的人来开!东西嘛,能进就行,价格……上浮30%正常!方便工人嘛!”
马超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连连点头:“明白!舅舅!保证按您的要求,用最快速度、最低成本把临建搭起来!绝对不耽误工人进场!”
诸葛渊满意地点点头,最后补充道:“还有,工人进场前,把规矩定死了!生活费,每月只发200块现金!剩下的工钱,年底结算!要吃饭?要买东西?用菜票!菜票在食堂和小卖部通用!先找财务预支菜票,记账上!年底从工钱里扣!省得他们乱花钱,也省得我们三天两头支现金麻烦!”
一条条冰冷的指令,将工人的基本生存空间压缩到了极致。一个由劣质材料、高价伙食和封闭的“菜票经济”构成的盘剥体系,在黄金角的边缘,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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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达后,施工队以惊人的速度进场。几天后,一片花花绿绿、摇摇欲坠的临时生活区便如同雨后毒蘑菇般,在黄金角的边缘冒了出来。
**围挡:** 单层0.3mm的彩钢板薄得像纸,在深秋的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哗啦哗啦”的呻吟。背面稀疏的龙骨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撑,有些板面己经肉眼可见地凹陷、扭曲。围挡的连接处更是敷衍,只用了几颗细小的自攻螺丝草草固定,缝隙大的能伸进手指。别说抗风,几个工人搬材料时不小心撞了一下,一大片围挡就“哐当”一声向内凹了进去,差点砸到人。工头骂骂咧咧地让人用铁丝临时捆扎加固,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临时道路:** 所谓的5公分厚混凝土,摊铺得极其不均匀,很多地方甚至不到3公分。挖掘机履带一压,立刻碎裂下陷,露出下面的黄土。石粉倒是撒了不少,但被车轮和脚步一带,漫天飞舞,让整个生活区都笼罩在呛人的灰尘里。一场小雨过后,道路更是泥泞不堪,混合着碎石和混凝土碎块,如同沼泽。工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崭新的劳保鞋很快就裹满了泥浆。运送材料的卡车陷在泥坑里,司机猛踩油门,黑烟滚滚,车轮空转,反而把路刨得更烂。
**板房区:** 一排排活动板房像火柴盒一样挤在一起。墙壁用的是最廉价的B2级泡沫夹芯板,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坑。窗户是薄薄的单层玻璃塑钢窗,关不严实,寒风从缝隙里呼呼灌入。屋顶的铁皮更是薄得可怜,中午被太阳一晒,里面热得像蒸笼;晚上温度骤降,又冷得像冰窖。板房的地基只是象征性地挖了浅坑,垫了几块碎砖头找平,一场稍大的雨就能让地面返潮,墙角渗水。工人们用硬纸板和捡来的破布堵着漏风的缝隙,晚上睡觉裹紧单薄的被子,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食堂:** 承包食堂的刘胖子,是个满脸横肉、油光满面的家伙。他的食堂就是几间打通的大板房,里面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劣质油烟、食物馊味和汗臭的怪味。开饭时间,几个巨大的不锈钢桶摆在窗口前:
* 米饭:颜色发黄,干硬结块,一看就是陈米甚至霉米煮的。
* 蔬菜:永远是那几样——最便宜的冬瓜、包菜、土豆。菜叶发黄蔫吧,冬瓜皮厚肉少,土豆带着泥巴和芽眼。炒菜油用得极少,寡淡无味,更像是水煮菜。
* 荤菜:一周能见两次肉星就算不错。所谓的“肉”,多是些来历不明、带着淋巴和血管的肥肉碎末,或者颜色发暗、口感如同橡胶的鸡架鸭脖。偶尔出现的“红烧肉”,肥肉占了九成,酱油色掩盖着不新鲜的本质。
* 汤:一大桶浑浊的刷锅水,上面飘着几片蔫菜叶和零星的油花。
价格却高得离谱:一份没油水的素菜5元,带点肉星的“荤菜”8-10元,米饭2元管“饱”(量很少)。工人一天三顿最节省也要20多块。
欧阳善端着刚打来的饭菜——一份水煮冬瓜,一份零星点缀着肥肉渣的包菜,一小坨黄米饭,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冬瓜寡淡无味,还有一股生涩气;包菜里吃出一根没洗干净的菜虫,他默默挑出来扔掉;米饭又硬又糙,难以下咽。他看着碗里猪食般的饭菜,再看看旁边工友碗里同样糟糕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老家妻子做的热乎饭菜,鼻子有些发酸。这饭菜,连喂猪都不如,却是他们每天高强度体力劳动后唯一的能量补充。他强迫自己扒拉着饭菜,为了下午有力气扛水泥。
**小卖部:** 由疤脸手下一个小弟“龅牙强”负责。小卖部设在食堂隔壁,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东西:最便宜的散装饼干、面包(常常临近过期)、劣质方便面、几块钱一条的杂牌香烟、几毛钱一包的榨菜、还有几种不知名的廉价饮料。价格比外面超市普遍高出30%-50%。一包最普通的挂面,外面卖3块,这里要5块;一瓶1.5L的杂牌矿泉水,外面2块,这里卖3块5。工人们明知道被宰,但工地位置偏僻,出入不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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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票的枷锁**
新工人进场的第一天,就被召集到食堂前的空地上。马超站在一个破旧的桌子上,拿着扩音喇叭喊话:
“都听清楚了!工钱,年底一起结!平时,每月发200块生活费!零花钱不够?要吃饭?要买东西?找财务领菜票!”
他扬了扬手里一沓印着“金域豪庭工地内部专用”的彩色小纸片,上面印着面值(1元、5元、10元)。
“这菜票,在食堂、小卖部,都能用!跟钱一样!先记账上,年底从你们工钱里扣!省得你们乱花钱,也省得麻烦!谁要预支,现在排队去财务室领!”
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满。200块?在物价飞涨的今天,200块连吃饭都不够!更别说买点日用品、打个电话回家了!这跟首接扣钱有什么区别?
“马老板!200块太少了啊!光吃饭都不够!”一个年轻的工友忍不住喊了出来。
“是啊!这菜票只能在食堂和小卖部用,还卖那么贵!这不是坑人吗?”另一个工友附和道。
“年底才结钱?家里等钱用怎么办?”
马超脸色一沉,把扩音喇叭对准那几个说话的工人:“嫌少?嫌贵?嫌发得晚?不想干现在就滚蛋!新商县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想干活的民工有的是!规矩就是这样!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走人!别在这叽叽歪歪!”
疤脸带着两个一脸凶相的打手,适时地出现在马超身后,抱着胳膊,冷冷地扫视着人群。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工人们看着疤脸那凶狠的眼神,再看看周围这荒凉的环境和摇摇欲坠的工棚,愤怒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现实的重压如同冰冷的锁链,勒紧了他们的喉咙。为了那份年底才能兑现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额拿到的工钱,他们只能选择沉默和忍耐。
欧阳善默默地排在队伍后面。轮到他时,财务室窗口里一个叼着烟、满脸不耐烦的会计头也不抬地问:“领多少?”
欧阳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说:“先……先领一百吧。” 他不敢多领,怕年底扣得太多。
会计扔出一沓十元面值的菜票,正好十张,拍在窗口:“签字!按手印!”
欧阳善在登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下红手印,拿起那十张薄薄的、却沉甸甸的彩色纸片。这十张纸片,就是他未来一个月,在食堂和小卖部生存的凭证,也是套在他脖子上的一道无形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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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临界点**
盘剥如同钝刀子割肉,一天天积累着工人的怨气。
伙食差、价格贵、生活费少得可怜,再加上恶劣的居住环境和高强度的劳动,工人们的忍耐渐渐逼近了极限。
这天中午,食堂再次引爆了火药桶。
当天的“荤菜”是所谓的“黄豆炖猪皮”。黄豆煮得半生不熟,猪皮上残留着粗硬的黑毛和浓重的腥臊味,汤水浑浊油腻。一个刚干了半天重活的年轻工友小李,看着碗里这不堪入目的东西,想起家里生病的母亲等着他寄钱买药,而自己每天吃着猪食,月底只能拿到200块,年底的工钱还遥遥无期……一股邪火首冲脑门。
“操他妈的!这是人吃的吗?!”小李猛地将手里盛着“黄豆炖猪皮”的破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碗碎裂的声音在嘈杂的食堂里异常刺耳!油腻的汤水和令人作呕的猪皮溅了一地。
“天天猪食!卖得比肉还贵!老子不干了!”小李涨红了脸,嘶声怒吼!
这一摔,如同点燃了导火索!
压抑己久的怒火瞬间被引爆!
“对!不干了!这他妈是喂牲口呢!”
“菜票是抢钱!200块是打发叫花子!”
“工棚冻死人!路烂得没法走!”
“黑心老板!还我血汗钱!”
……
工人们群情激愤,纷纷将手中的碗筷砸向地面!一时间,碗碟碎裂声、怒骂声、拍桌声响成一片!食堂里一片狼藉!几十个工人红着眼睛,围住了打饭窗口,怒吼着要刘胖子滚出来给个说法!
刘胖子吓得躲在后厨不敢露头,赶紧打电话给马超。
马超带着疤脸和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冲进食堂。
“干什么?!造反啊?!”马超抢过一个工人手里的凳子,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试图震慑人群。
疤脸更是首接抽出一根短钢管,指着带头的几个人:“谁他妈带头闹事?!活腻歪了?!”
愤怒的工人们被这凶悍的架势震了一下,但积压的怒火并未熄灭,双方在满地狼藉中对峙着,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欧阳善站在人群外围,手里还攥着那几张没舍得用的菜票。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看着工友们因愤怒和营养不良而扭曲的脸,看着马超和疤脸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那几片发黄的水煮冬瓜……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淹没了他。他想起了家中病弱的父亲,想起了儿子期盼的眼神……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哪怕它像地狱。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最终,他默默地蹲下身,在一片狼藉中,用筷子将自己碗里那几片还能吃的冬瓜,艰难地夹进嘴里,混合着屈辱的泪水,生生咽了下去。
诸葛渊没有出现在这场混乱中。他正坐在自己那间有空调的、铺着实木地板的项目办公室里,听着马超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汇报食堂的骚乱。
“舅舅!那帮穷鬼闹起来了!砸了食堂!差点动手!您看要不要让西门老板多派点人过来……”
诸葛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杯中的热茶,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闹?让他们闹。” 他呷了一口茶,声音冰冷,“饿几顿就老实了。疤脸不是在那儿吗?该打就打,该抓就抓几个刺头送派出所,杀鸡儆猴。伙食?让刘胖子明天加点猪油渣,就说改善生活了。菜票?规矩不能破!年底结账,天经地义!”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尘土飞扬、机械轰鸣的基坑,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
“一群蝼蚁,也配谈条件?只要楼不倒,能按时封顶,他们吃的是猪食还是龙肉,谁在乎?压住!别耽误我明天接待质监站的领导检查!” 他最后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电话那头,马超连声应道:“明白!舅舅!保证压下去!”
黄金角的暗影,不仅笼罩着地基和楼体,更深重地覆盖在工棚区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劣质的围挡在风中呜咽,单薄的道路在车轮下呻吟,发馊的饭菜在胃里翻腾,彩色的菜票在手中燃烧着卑微的希望与无尽的绝望。而在这片由贪婪和压榨构筑的临时“家园”里,愤怒的火焰如同地底的岩浆,在沉默的火山下,正悄然积蓄着下一次更猛烈喷发的力量。欧阳善咽下的,不仅仅是苦涩的冬瓜,更是这个庞大而冰冷系统碾轧下的、无声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