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河对岸，租界上空。
庞大的飞艇如同受惊的银色巨鲸，被远方那毁天灭地的冲击波狠狠推搡，剧烈地摇晃起来。
水晶杯倾倒，香槟泼洒在昂贵的地毯上，军官们惊呼着抓住身边的固定物。
“上帝！日本人疯了吗？！”
《泰晤士报》的威廉上校狼狈地扶正歪斜的礼帽，失声惊叫，再也顾不上矜持。
所有观察员都扑向舷窗，高倍望远镜齐刷刷地对准爆炸源头——
松海中心区腾起的那朵翻卷咆哮的灰黑色蘑菇云，那毁灭性的威势让所有人脸色煞白。
“十五吨？还是二十吨炸药？！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一个法国武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绝非清理据点，这是毁灭！
就在这时，路透社摄影师查理的长焦镜头猛地一颤，捕捉到了西行仓库楼顶的景象：
“快看！那座仓库！楼顶！”
所有望远镜瞬间调转方向。
只见仓库那伤痕累累的屋顶上，一队深红军装、头戴钢盔的身影如同淬火的标枪般挺立！
一面巨大的旗帜正在缓缓升起！旗帜在硝烟未散的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是三个浓墨重彩、力透布背的汉字——
钢七连！
旗帜没有升至顶端，而是停在了旗杆的中段，如同低垂的头颅，无声地诉说着哀悼与祭奠。
紧接着，仓库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洞开！
深红色的潮水汹涌而出！
一个、十个、百个…源源不断！
沉默，迅捷，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铁血肃杀！
他们在仓库前方的焦土废墟上迅速集结，列队。
尘土尚未落定，九百道深红的身影己如磐石般铸成一片赤色的钢铁丛林！
波波沙冲锋枪斜指苍穹，在灰暗的天幕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
死寂笼罩着废墟，也笼罩了飞艇上所有屏息凝神的观察员。
香槟杯从布朗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在地毯上砸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抓着望远镜，镜片后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撼而收缩。
这哪里是残兵？
分明是即将出鞘的、凝聚着毁灭意志的巨剑！
何平排众而出，踏上废墟高处一块扭曲的钢板。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扫过下方九百张沉默而坚毅的面孔，扫过仓库顶上那半垂的钢七连战旗，声音穿透寂静的晨空，如同滚雷般在废墟上炸响：
“兄弟们！看看我们头顶的旗！钢七连的旗！”
他猛地指向松海城区深处那尚未散尽的烟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
“就在刚才！我们最英勇的战友，最无畏的兄弟——影！用他的命，换了鬼子第三师团司令部，换了狗日的中将藤田进的狗命！还有无数鬼子的指挥官，一起坐土飞机上了西天！”
九百道目光瞬间燃起灼热的火焰！
“血债，必须血偿！”
何平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松海的血还没流干！
金陵的父老还在等着我们！
鬼子想踩着我们的尸骨，去践踏我们的家园？做梦！”
他猛地抽出腰间缴获的南部十西式手枪，枪口首指灰蒙蒙的天空，厉声咆哮：
“今天！我们钢七连九百兄弟！
还有松海城里所有还在战斗的战友！
就在这里！在这片浸透了我们兄弟鲜血的土地上，告诉小鬼子——”
“松海的每一寸焦土，都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松海的每一栋残楼，都是他们的血肉磨盘！”
“想过去？除非踏平我们钢七连！除非杀光我们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咆哮，带着一股撕裂一切的悲壮与力量，狠狠砸下：
“钢七连！骨断——”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融入血脉的誓言：
“旗！不！倒！”
“血！尽——”
“魂！不！落！！！”
“骨断旗不倒！血尽魂不落！！！”
九百个喉咙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击在西行仓库斑驳的墙壁上，撞击在苏城河浑浊的水面，甚至穿透距离，震得飞艇舷窗嗡嗡作响！
张振一步踏出，独眼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全体都有——！”
“举枪——！”
哗啦！九百支波波沙瞬间抬起，枪口首刺苍穹！
“鸣枪——！送袍泽！敬英魂！”
“放！！！”
砰！砰！砰！！！
三声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枪声撕裂长空！
如同悲怆的号角，在硝烟弥漫的松海上空久久回荡！
枪口喷出的硝烟连成一片淡青色的薄云，笼罩在深红军阵的上空。
飞艇内，一片死寂。
威廉上校张着嘴，望远镜从他手中滑落，吊在胸前兀自晃动。
布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轻佻的话语。
查理忘了按下快门，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片在枪声中肃立如林的深红，望着那半垂的战旗。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与战栗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椎爬升。
这不是绝望的困兽，这是一群…复仇的凶神！
撼天动地的怒吼和悲怆的枪声，如同磁石般吸住了租界苏城河畔所有的目光。
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岸边，挤在铁丝网后，踮着脚尖，望向河对岸那片废墟上肃杀的深红。
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小男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指着对岸那片无声矗立的红色海洋和那面低垂的旗帜，奶声奶气地问：
“爸爸，爸爸！那些衣服红红的人，他们在干什么呀？为什么对着天放鞭炮呀？”
扛着他的父亲，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中年男人，身体猛地一颤。
他看着对岸，看着那片在硝烟中沉默的深红，看着那面半垂却依旧倔强飘扬的战旗，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硝烟的苦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好奇，一字一句，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孩子…他们不是在放鞭炮。”
“他们是在用命…去填鬼子捅向咱们心窝子的刀！”
“他们站着的地方，是咱们的家。他们背对着的河这边，是咱们的国。”
“他们…是在用骨头撑起咱们的脊梁，用血…护住咱们脚下这片土地，不让它…被畜生糟践了！”
“他们…是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长城！”
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血泪的重量，重重地砸在河畔的晨风里。
他紧紧抱住肩头的孩子，仿佛要将这滚烫的信念和沉重的哀伤，一起烙印进孩子幼小的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