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那声嘶力竭的哭嚎和额头撞击青石阶的闷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顾家宁静的小院里荡开一圈涟漪，又迅速被厚重的窗帘和坚实的门墙隔绝、吞噬。
苏晚晚那句轻飘飘的“按规矩办”，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精准地钉死了赵春梅的命运。
顾明钧甚至不需要再多说一个字。他深邃的目光在苏晚晚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里没有质疑，没有不赞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她决定的默许与执行。他转身，对着窗外手足无措的张妈，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吩咐了一句，隔着玻璃，听不真切。
但张妈显然明白了。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快步走向院门。
铁门没有打开，只是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张妈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冷淡和疏离传出去：“这位同志，请回吧。顾厂长和太太说了，市管办按章办事，他们无权干涉，也不该干涉。你再这样闹下去，影响不好，我们只能叫保卫科了。”
门外的哭嚎和磕头声戛然而止。
苏晚晚站在窗边，透过帘子的缝隙，清晰地看到李卫东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在冰冷的石阶上。他额头那片暗红的血污在灰扑扑的台阶上显得格外刺目，凝固成一块丑陋的印记。他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尘土和血渍，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铁门，里面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绝望和茫然。他就那样瘫坐着，像一滩被遗弃在角落的烂泥，一动不动，仿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许久，他才在张妈无声却坚决的注视下，如同行尸走肉般，艰难地、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佝偻着背，一步三晃地消失在巷子尽头。那背影，比来时更加灰败，彻底被生活碾碎了脊梁。
顾明钧重新拉好窗帘，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走回苏晚晚身边，很自然地再次执起她那只刚刚染过凤仙花、此刻光洁如玉的手，拇指指腹无意识地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轻轻着，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没事了。”他低声道，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苏晚晚抬眼看他。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此刻平静的面容。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她不需要解释，他不需要追问。她的狠厉，他全盘接受，并毫不犹豫地为她兜底、执行。
她轻轻“嗯”了一声，顺势将头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沉稳的气息，方才因为赵春梅这个名字而翻腾起的、那点前世冰冷的恨意，彻底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安心。
市管办临时关押点的味道，是一种混合了劣质烟草、汗酸、霉味和铁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铁栅栏窗，透进一点惨淡的天光。
赵春梅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角落，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她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旧外套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迹，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麻木。
隔壁的号子里关着几个同样被抓进来的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几声烦躁的低骂，如同魔音灌耳，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其中一个男人似乎喝多了，隔着粗糙的木栅栏，那双布满血丝、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欲望和恶意。
“小娘们儿…细皮嫩肉的…嘿嘿…” 含糊不清的嘟囔带着酒气飘过来。
赵春梅猛地打了个寒颤，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拼命地把头埋进膝盖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关在这种肮脏的地方，被这种下三滥的男人用眼神亵渎？
她明明是重活一世的人！她明明知道未来的走向！她明明应该踩在苏晚晚的尸骨上，成为人人艳羡的富太太！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反了？！
“老实点！”外面传来看守严厉的呵斥声，伴随着警棍敲打铁门的哐哐声。隔壁的嘟囔声暂时消停了。
赵春梅却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起被市管办的人从黑市角落里揪出来时的场景。她只是想偷偷卖掉手里最后几张省下来的粮票，换点钱买点粗粮，家里己经快揭不开锅了。那些人如狼似虎，根本不容她辩解，粗暴地推搡着她，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走。周围那些黑市里同样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麻木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同情。
混乱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市管办的小头目对另一个低声说：“…上头打了招呼的，这个赵春梅，顾太太那边…嗯，按规矩，从严。”
顾太太…苏晚晚！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赵春梅的心脏！是苏晚晚！一定是她！那个恶毒的女人！她不仅要砸了李卫东的饭碗，还要把她赵春梅也彻底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巨大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烧干了她的恐惧，烧得她双眼赤红！苏晚晚！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水泥地里，几乎要抠出血来。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和钥匙串哗啦作响的声音。一个穿着蓝色制服、表情严肃的市管办干部在两名看守的陪同下，走到赵春梅的号子门前。干部手里拿着一张盖着红章的纸。
“赵春梅！”干部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赵春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一种灭顶的预感攫住了她。
干部展开那张纸，面无表情地宣读：“经查，赵春梅多次参与黑市倒卖粮票、布票等国家统购统销物资，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依据相关规定，决定对其处以劳动改造三年。立即生效。”
“劳动改造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