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的风裹着檀香,在北方邦的天空下织成一张金网。瓦拉纳西的老人们说,每年霍利节前三天,恒河底的湿婆林伽就会渗出一点蜜色,融进奔涌的水流里——那是大神在给大地递信,说该让色彩醒醒了。
但今年的色彩醒得格外艰难。
金盏花巷的石墙上,新刷的白石灰还沾着星点靛蓝;靛蓝染坊的木窗棂上,褪色的金漆正与斑驳的墨迹较劲。自三十年前那场械斗后,这两个比邻而居的家族就像被湿婆的三叉戟劈开的两半恒河,一个往东流金,一个往西淌蓝,连孩子们的秋千都要隔着半条街荡,生怕彩线缠上对方的衣角。
"莎维德丽!"扎着石榴红发绳的小女仆举着陶盘跑过巷口,"妈妈说今天的藏红花水要加三滴玫瑰露,给湿婆像供的花环得用最嫩的金盏花瓣。"
正在晾彩粉的少女手一抖,晒谷筛上的明黄色粉末簌簌落进青石板的缝隙。她望着自己绣着金盏花的纱丽下摆,又望了望隔壁靛蓝巷紧闭的雕花木门——那扇门上,去年霍利节留下的靛青彩粉还没洗干净,在风里泛着冷光。
"阿米塔!"靛蓝巷传来清亮的呼唤,一个系着靛蓝围裙的少女探出头来,发间别着的蓝罂粟花颤巍巍的,"我阿爸说今年要从瓦拉纳西买最纯的靛蓝粉,说是能染透七重云。"
莎维德丽下意识后退半步,绣着金盏花的指尖碰到了腰间的银铃。那是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等世仇化解那天,银铃会自己响起来。可奶奶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蓝布——那是三十年前,她亲眼看着对方家的儿子举着铁棍砸向自己丈夫时,从对方衣襟上扯下来的。
"小心!"
一声惊呼混着风声撞进耳朵。莎维德丽抬头,正看见阿米塔抱着一筐靛蓝粉从木梯上跌下来。那筐粉被石阶撞得飞溅,靛青色的雾霭般漫过巷口,其中一粒恰好擦过莎维德丽的鼻尖。
少女下意识去捂嘴,指缝间漏出的金盏花粉却乘着风,扑进了阿米塔的眼睛。
"啊!"阿米塔捂住眼睛踉跄,怀里的靛蓝粉撒了一地,在青石板上开出大片蓝花。她抹了把眼睛,却在抬头的瞬间愣住——莎维德丽正手忙脚乱地帮她拍掉裙角的彩粉,发间的石榴红发绳和对方额前的金盏花簪子,在阳光下晃成一片暖色调。
"对、对不起!"两人同时开口。
风突然转了方向。
第一片彩粉是在她们同时伸手去扶对方时落下的。莎维德丽的金盏花粉粘在阿米塔的靛蓝围裙上,像夜空中坠落的星子;阿米塔的靛蓝粉渗进莎维德丽的金盏花纱丽,似深海里浮起的水母。第二片、第三片......石板缝里的旧粉被新粉唤醒,从砖缝里钻出来,沿着她们的裙角、发梢、指尖攀爬,织成一张流动的网。
"这是......"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恒河庙的老祭司。他正往湿婆像前供奉的七色碗里添颜料,突然看见两个少女的身影被一团虹光包裹。那光不是普通的彩粉,倒像是被揉碎的彩虹,每一粒都泛着细小的金芒——那是湿婆的眼睛里落下来的星屑,是帕尔瓦蒂的发间飘下的花瓣,是所有被时间封存的祝福在苏醒。
"色彩之战要结束了。"老祭司颤抖着摸向胸前的铜铃,那是他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当年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捧着金盏花要给受伤的敌人止血,一个抓着靛蓝布要给中箭的朋友包扎,结果被误会的箭射偏了......"
而在虹光里,莎维德丽和阿米塔正盯着自己的手。莎维德丽看见阿米塔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记忆里的凶狠,只有三十年来每一个霍利节都在窗口徘徊的期待;阿米塔看见莎维德丽的发间,金盏花簪子的影子重叠着自己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蓝罂粟花——原来她们的祖母,曾是同一个奶娘怀里的双生女。
"看天!"
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人抬头,只见原本被两家屋檐割裂的天空,此刻正被漫天彩粉重新缝合。金盏花的明黄从东巷漫过来,靛蓝的沉郁从西巷涌过去,中间夹杂着玫红的木槿、翠绿的菩提、酒红的石榴,像有人把整个春天的调色盘都打翻在了天上。更奇异的是,那些彩粉竟在半空凝成一条彩虹桥,桥的尽头,是两大家族祠堂的方向。
最先动的是祠堂的门。
金盏花家的老族长柱着拐杖站在门口,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见自家祠堂的供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靛蓝布包,布包上绣着金盏花,那是三十年前他亲手给未出世的孙儿绣的长命锁裹布。而靛蓝家的老族长也站在门口,他颤抖的手抚过自家廊柱上的金漆,那是他年轻时偷偷给邻居家姑娘刻的定情花纹,本以为早被刀斧砍了个干净。
"是湿婆显灵了。"老族长们同时跪了下去,额头触到青石板的瞬间,他们听见了记忆里的声音。
那是三十年前的霍利节。十七岁的罗摩(金盏花家)抱着刚采的金盏花要去河边,给为救自己被蛇咬的邻家少年阿周那(靛蓝家)敷药;十七岁的阿周那攥着刚染好的靛蓝布要去市集,给被顽童扯破衣袖的罗摩妹妹补衣服。他们在巷口相撞,金盏花撒了一地,靛蓝布缠住了两人的脚踝。阿周那急着去看罗摩的伤口,罗摩急着去捡染布的染料,慌乱中,罗摩的弟弟举着木棍冲过来,阿周那的妹妹举着剪刀追过来——再后来,就是鲜血、哭喊,和两族长老在恒河边立下的血誓:"除非霍利节的彩粉能同时落在两个世仇家族的少女发间,否则仇恨永不停息。"
"原来诅咒的钥匙,是我们自己。"莎维德丽轻声说。她解开发间的金盏花簪子,轻轻别在阿米塔的发间;阿米塔摘下蓝罂粟花,别在莎维德丽的鬓边。两朵花在阳光下交叠,金盏花的暖黄衬得蓝罂粟更柔,蓝罂粟的幽蓝衬得金盏花更亮。
彩虹桥突然发出璀璨的光。老祭司的铜铃自动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震落了两家祠堂门楣上的积灰。金盏花家的媳妇们捧着新蒸的米糕跑出来,靛蓝家的孩子们举着彩粉球追进来,连恒河的水都涨起了半尺,把两岸的欢笑声卷进浪里,送向更远的村庄。
"奶奶,"莎维德丽蹲下来,轻轻擦掉石缝里的旧彩粉,"您看,春天来了。"
阿米塔蹲在她身边,把自己带来的靛蓝粉撒进石缝。两种颜色在土里交融,竟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那是被封印了三十年的种子,终于在彩粉的浇灌下,重新活了过来。
暮色降临时,两大家族的长老在恒河边握手。他们的手不再颤抖,掌心的温度透过皱纹传递,像在传递一个延续了三代的秘密:原来最浓的色彩,从来不是泼在对方身上的恨,而是愿意为彼此留出的,那一片空白。
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恒河尽头,莎维德丽和阿米塔并肩坐在石桥上,看孩子们的彩粉球划过夜空,像无数颗会飞的星星。她们的发间,金盏花和蓝罂粟依然鲜艳,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说:下一个霍利节,会有更多的彩粉,更美的桥。
毕竟,这世上所有的仇恨,都抵不过一场霍利节的彩粉雨。毕竟,所有的春天,都藏在愿意和解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