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亚利桑那,风卷着赭红色的尘土掠过纳瓦霍保留地的矮松林。十西岁的晨星蜷在羊毛毯里,额角的汗把发梢黏成一绺绺的。她能听见祖母在隔壁房间捣石臼的声音——那是用沙漠岩磨成的彩砂,红的像日落,蓝的是雨后的天空,还有金黄的,是晒干的玉米芯磨成的。
"阿尤,"祖母的声音裹着风钻进来,"把晒干的艾草铺在地板上。"
晨星挣扎着起身,膝盖撞在床沿上,疼得她倒抽冷气。三天前她去溪边提水,回来就发起高烧,浑身像被火烤着,喉咙里像塞了把烧红的碎石。爸爸妈妈想连夜送她去旗杆镇的医院,可祖母攥着她的手腕说:"沙画医者能治好你。"
祖母是村里最后一个会画治愈沙画的老人。晨星记得小时候,隔壁的小羊羔腹泻,祖母在院子里画了只衔着草叶的母羊,第二天小羊就蹦跳着吃奶了;去年老约翰的腿被仙人掌刺扎了,祖母画了株带刺的丝兰,他的伤口就结了痂。
此刻,祖母己经在地上铺好鹿皮,把石臼里的彩砂分成七堆,每堆对应一种颜色。她的手背上爬满褐色的斑纹,像干涸的河床,可捏起砂粒时,却比晨星的指尖还灵巧。
"沙画不是画,是把故事讲给大地听。"祖母一边撒砂一边说,"神鹰是天空的守护者,它的影子能罩住病痛。"
晨星望着祖母的手。彩砂在她指缝间流动,先画出鹰的头部——尖喙如钩,眼瞳是两粒极小的蓝砂;接着是翅膀,羽毛的纹路细得像风中的草叶;最后是爪子,尖锐的趾甲扣住一片金砂,那是太阳的碎片。
"现在,"祖母取来一根孔雀翎,轻轻扫过沙画,"你要对神鹰说出你的名字,让它记住要带走谁的病。"
晨星凑近些,喉咙像着火:"我叫晨星,纳瓦霍语叫'尼佐尼·比达',意思是黎明时的星。"
"大声些,让风听见。"祖母的声音里有种晨星从未听过的郑重。
"尼佐尼·比达!"晨星喊,声音撞在土墙上,惊飞了几只停在屋檐下的渡鸦。
祖母突然抓起一把彩砂,撒向空中。砂粒在阳光下划出金红的弧线,落在沙画上,像是给神鹰披了件会发光的斗篷。"疾病是地底的蛇,"她用鹿骨刀在沙画边缘划出深沟,"我们要把它封进大地,让风带它去该去的地方。"
晨星看着沙画慢慢变化。原本完整的神鹰开始扭曲,翅膀的纹路被砂粒覆盖,最后变成一片混沌的色块。祖母用鹿皮擦去所有痕迹,连最后一粒砂都没留下,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浅浅的凹痕,像被雨水泡过的月亮。
"好了。"祖母拍了拍手,"今晚你睡在月光里,明天就能看见星星。"
可晨星的高烧并没有立刻退。她在半夜疼醒,听见祖母坐在床边哼着古老的歌谣,那调子和溪水流动的声音很像。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见祖母的白发泛着银边,像落了一层霜。
第三天清晨,晨星是被鸟叫吵醒的。她摸了摸额头——不烫了,喉咙里也没有火炭。她赤着脚跑到祖母身边,看见老人正把剩下的彩砂收进陶瓮,瓮身的图案是只展开双翅的鹰。
"阿尤,"晨星扑进祖母怀里,"我好了。"
祖母笑着摸她的头:"是神鹰把你的病叼走了。昨夜风很大,我听见它在云层里飞,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打鼓。"
"那沙画真的有用吗?"晨星问,"那些砂粒......"
"砂粒是大地的骨头,"祖母从陶瓮里捏起一粒红砂,"它们记得每一场雨,每一阵风,每一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当我们把病痛画进沙画,就是把这些不好的东西交给大地,让它们变成石头、变成植物,或者变成风的一部分。"
晨星望着窗外的沙漠。晨光里,一只鹰正从保留地的山岗上飞过,翅膀展开足有两丈宽,阳光照在它的羽毛上,像撒了把碎金。她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神鹰的眼睛能看到三百里外的风暴,所以它能找到最适合藏起病痛的地方。
"阿尤,"祖母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年轻时画的沙画残片,现在送给你。"布包里是块指甲盖大小的陶片,上面还粘着几粒蓝砂,"等你长大了,也可以学画沙画。纳瓦霍的孩子,要学会和大地说话。"
晨星接过陶片,指尖触到那些粗糙的砂粒,忽然觉得它们在发烫,像有生命的脉搏。她想起昨夜祖母说的话:"沙画不是魔法,是我们和大地的约定——我们把痛苦交给它,它把希望还给我们。"
后来,晨星成了村里第二个会画治愈沙画的年轻人。她画过给小牛治蹄子的沙画,画过让干旱的土地下雨的沙画,也画过安慰失去亲人的老人的沙画。每次画完,她都会轻轻抹去沙画,看彩砂融入风里,像一群被释放的蝴蝶。
而那只神鹰,始终在她的记忆里飞翔。它不是画在沙上的图案,是大地的呼吸,是风的形状,是所有痛苦与希望的归处。当晨星在某个黄昏再次看见它掠过天空时,她会想起祖母的话:"真正的治愈,从来不在沙粒里,而在我们相信奇迹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