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特岛的夏天像团烧红的铜球，晒得石板路都泛着白。玛丽亚蹲在井边搓洗尿布，咸涩的海风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那是丈夫利奥出海时，船帆上沾的盐粒。可利奥己经失踪七个月了，连块碎木板都没漂回来。
"妈妈，我饿。"小安娜扒着门框，扎着两根亚麻小辫，眼睛肿得像两颗被揉皱的葡萄。玛丽亚摸了摸她的额头，烧还没退。昨天夜里，安娜又哭着要爸爸，说梦见爸爸的海船被大章鱼缠住了触须。
"再等等，妈妈这就煮鹰嘴豆粥。"玛丽亚扯下围裙擦手，可手刚碰到陶锅，眼泪就砸在锅沿上。她想起利奥出发前夜，也是这样的夏夜，他坐在橄榄树下，用橄榄木给她削了个小木马。"等我带回撒丁岛的红珊瑚，就给安娜做串项链。"他说，指尖抚过她隆起的肚皮——那时安娜还在踢她。
暮色漫上橄榄园时，玛丽亚抱着安娜往村后走。那里有棵千年橄榄树，树干粗得要三个男人合抱，树皮皴裂如大地的皱纹，枝桠间挂着蓝布条和褪色的陶片——都是村里人求子、求平安系上的。老人们说，这棵树叫"地母之树"，是大地女神瑞亚亲手种下的，能听见凡人的苦楚。
玛丽亚蹲在树根旁，指尖轻轻拂过树干上一道半人高的刻痕。那是十年前，她的奶娘玛尔塔婆婆来刻的。当时玛尔塔的独子战死在伯罗奔尼撒，婆婆跪在树前哭了整夜，说："地母啊，求你让我替他疼。"
"地母神，"玛丽亚把安娜轻轻放在铺着苔藓的树根上，"我男人利奥没了，我的小安娜病了，我没有面包，只有眼泪。"她的声音像被揉皱的亚麻布，"求你看看我们，求你......"
风突然大了些，橄榄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应答。玛丽亚抬头，看见最高处的枝桠间，有个银铃似的东西在晃——是串用橄榄果穿成的项链，果核磨得发亮，坠着颗极小的蓝琉璃珠。
"妈妈你看！"安娜挣扎着爬起来，小手指向树顶，"爸爸的礼物！"
玛丽亚的心跳漏了一拍。利奥确实说过，要在结婚十周年送她一串用撒丁岛珊瑚串的项链，可那串还没做好，他就......她伸手去够，却怎么也碰不到那串项链。这时，她发现树根旁的泥土松动了，露出半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形状像极了橄榄果。
"是地母神的泪水。"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玛丽亚转身，看见村里的接生婆雅娜站在暮色里，银白的头发用橄榄枝编成发环。"五十年前，我男人出海也没回来。"雅娜蹲下来，摸了摸安娜的额头，"那时候我也像你这样，抱着孩子在树下发呆。第二天早上，树洞里就长出了这种花，我把它熬成水喂给孩子，烧就退了。"
玛丽亚跟着雅娜去看树洞。那是树干底部一个碗口大的凹陷，里面塞着些干枯的鼠尾草和迷迭香，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己经模糊，勉强能认出几个词："给失去至爱者""痛苦会像橄榄叶，终会落尽"。
当晚，玛丽亚把那朵小花别在安娜的衣襟上。夜里，安娜烧得迷迷糊糊，却始终攥着那朵花。玛丽亚用橄榄油给她擦身，闻着花淡淡的苦香，恍惚看见利奥站在床前，笑着说："这是地母神给我们的礼物。"
第三天清晨，玛丽亚在树洞里放了块烤得金黄的鹰嘴豆饼——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她对着树洞轻声说："谢谢你，地母神。"转身时，她看见树根旁的泥土里，又冒出几株淡紫色的花苗，嫩茎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像谁落的泪。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村里的寡居妇人康斯坦丁娜也来了，她的儿子在雅典染了肺病；接着是织工老科斯塔，他的女儿被山羊踩断了腿。他们都在树洞前倾诉完苦楚后，发现洞里多了一小把晒干的薄荷，或是几枚新鲜的橄榄果，或是能治外伤的紫草。
"地母神在用她的办法帮我们。"雅娜说，"她没有手，就用眼泪化花朵；她没有声音，就让橄榄树替她说话。"
入秋时，安娜的烧退了。她能摇摇晃晃地跑到橄榄树下，摘一朵小花别在玛丽亚的耳后。玛丽亚发现，那些花的花瓣上，真的有细小的纹路，像极了利奥用橄榄木刻的小木马的花纹。
"妈妈，爸爸是不是住在树里？"有天夜里，安娜指着橄榄树问。玛丽亚正给她缝补衣服，针脚顿了顿："可能吧。他变成了树的一部分，所以能听见我们的话。"
"那他会回来吗？"
玛丽亚望着树顶的月光，想起利奥出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回来，我们就把这棵橄榄树做成小木马的摇篮。"她摸了摸安娜的小脑袋："会的，等你的小木马学会走路那天，爸爸就会骑着海浪回来。"
转年春天，橄榄树抽新芽时，玛丽亚在树洞里发现了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串用红珊瑚串的项链，果核磨得发亮，坠着颗极小的蓝琉璃珠——和去年树顶那串一模一样。布包底下压着张纸条，字迹有些眼熟："致我最亲爱的玛丽亚，愿橄榄树的泪水洗净你的悲伤。"
玛丽亚的手剧烈颤抖。利奥的字她再熟悉不过，那年他们在圣托里尼岛刻纪念章，他就是用这种歪歪扭扭的花体字写的。
"他没死！"玛丽亚尖叫着跑向海边，撞翻了雅娜的药罐。村民们围过来，有人笑着说她疯了，有人跟着掉眼泪。可玛丽亚不在乎，她攥着项链冲进海里，浪花淹没了她的脚踝，可她觉得脚底下有什么在托着她——像利奥有力的臂膀。
"利奥！利奥！"她喊着，首到嗓子沙哑。这时，她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笑声。抬头望去，无数只海鸥从云端俯冲而下，翅膀上沾着金色的阳光。而在海平线上，有艘挂着红帆的船正在靠近，船首站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正拼命挥手。
那天夜里，玛丽亚又来到橄榄树下。她把珊瑚项链塞进树洞，又放了把刚烤好的鹰嘴豆饼。"谢谢你，地母神。"她轻声说，"谢谢你让我知道，他一首都在。"
树洞里没有回应，但第二天清晨，玛丽亚发现洞口多了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利奥船上的灯。
后来，克里特岛的人都说，地母之树的树洞能听见所有苦楚，而它的眼泪会变成花，落在需要安慰的人肩头。那些花会在清晨开放，傍晚凋零，却永远会在下一个苦楚降临的夜晚，重新绽放。
就像玛丽亚，每年11月的月圆夜，她都会带着安娜来到橄榄树下。安娜会摘一朵小花，别在妈妈的耳后；玛丽亚会把新烤的鹰嘴豆饼放进树洞，然后轻声说："谢谢你，地母神。"
而在树洞的最深处，那串红珊瑚项链和利奥的纸条，正随着橄榄树的根须，慢慢扎进大地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