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的雪线在六月末开始退潮,露出了被覆盖了半年的草甸。卡帕蹲在羊圈前,手指捻着一团染成靛蓝的羊毛——那是祖母去年秋天用野生靛蓝草泡了七七西十九天的成果。十二只彩色绒球在他膝头排开,像散落的星子:朱红的染着辣椒汁,鹅黄的浸过金盏花,最顶端那只雪青的,是祖母用冰川融水染的,她说那是帕查妈妈最爱的颜色。
"卡帕!"妹妹莉娜的声音从坡下传来,"银鬃又舔石板了!"
卡帕猛地站起来,绒球骨碌碌滚了一地。他抄起赶羊鞭往牧场跑,靴底的石子硌得生疼。远远望去,领头的羊驼银鬃正用脑袋一下下撞向岩石,浅灰色的毛被蹭得乱蓬蓬的,平时油亮的眼睫毛上沾着草屑——这是焦虑的迹象。
"银鬃,停下。"卡帕蹲下来,伸手摸它的耳朵。羊驼的体温透过粗糙的皮肤传来,比往常凉。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羊驼比人懂大地的脾气。它们躁动时,要么是饿了,要么是怕了,要么......"老人的喉结动了动,"要么是要替我们传话给帕查妈妈。"
帕查妈妈,安第斯的大地之神。老人们说她住在最深的地下,头发是缠绕的山脉,血液是奔涌的温泉,眼泪落下来就成了雨季的河。每年六月,当羊驼开始换毛,牧人们都要举行"绒球祭":用彩色绒球系在羊驼耳尖,洒三杯玉米酒向大地致敬,求她用彩虹护佑羊群平安度过寒冬。
可今年的绒球祭还没办,银鬃就不对劲了。
"许是冰川融水不够了。"莉娜蹲在旁边,用树枝戳着地上的泥,"上个月我去泉边提水,看见冰舌又往后退了两步。"
卡帕没说话。他望着远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雪山,想起祖父教他认星象的夜晚:"看,那是猎户座的腰带,当它和雪山顶对齐时,帕查妈妈就会派雨神来。"可今年的猎户座刚爬上山尖,雪就开始化了,像被谁扯着线往下拽。
深夜,卡帕躺在羊毛毡上翻来覆去。月光透过草帘照进来,把银鬃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团摇晃的雾。他摸黑爬起来,翻出压在箱底的旧羊毛毡——那是祖父的遗物,边缘用驼毛线绣着歪歪扭扭的羊驼。毯子底下有个布包,打开是半袋玉米,还有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克丘亚语写着:"致我最亲爱的孙子卡帕: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己经去了帕查妈妈的怀抱。记住,羊驼是我们的兄弟,它们的毛里缠着大地的呼吸。"
信纸背面画着幅简笔画:一群羊驼围着火堆,火堆上飘着玉米酒的香气,最前面的羊驼耳尖系着彩色绒球,头顶架着道彩虹。
卡帕的手指抚过画里的绒球。他突然想起,祖母染绒球时总说:"颜色要沾着阳光和露水,帕查妈妈才看得见。"于是他翻出陶瓮里的靛蓝草,又摘了把山坡上的金盏花,在火塘边守了半夜,把十二团羊毛染得像安第斯的天空。
冬至清晨,雪停了。卡帕把十二只绒球系在羊驼耳尖,最小的那只给了刚出生的羊羔"小绒球"。他牵着银鬃往最高的山岗走,那里有块被磨得发亮的巨石,是历代牧人举行仪式的地方。
莉娜提着陶壶跟在后面,壶里装着去年收的玉米酒——用最的颗粒酿的,酒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其他牧人也陆陆续续来了,带着各自的羊驼,把山谷挤得像团移动的云。
"帕查妈妈,"卡帕跪在巨石前,把三杯玉米酒洒向大地,"我们带来了新染的绒球,带来了发酵的阳光,带来了对土地的敬畏。求您让雪水慢些化,让草甸多长些藜麦,让羊驼的毛更厚实......"
"还有,"莉娜踮起脚,把最后半杯酒倒进石缝,"让银鬃别再撞石头了。"
风突然大了。卡帕裹紧斗篷,看见远处的云层正在聚集。不是那种铅灰色的暴风云,是带着银边的卷云,像谁把棉花糖揉碎了撒在天际。
"看!"有人喊。
云层裂开道缝隙,阳光漏下来,照在羊驼群的背上。卡帕眯起眼,突然发现银鬃耳尖的绒球在发光——靛蓝、朱红、鹅黄,那些颜色像活了似的,顺着羊毛往身上爬,最后汇聚成道淡紫色的光晕。
"是彩虹!"莉娜尖叫。
卡帕抬头。卷云被风撕成碎片,露出天空的蓝。在云隙里,一道彩虹正慢慢成型,赤橙黄绿青蓝紫,每道颜色都像用羊驼毛纺出来的,比织女绣的锦缎还鲜艳。彩虹的一端落在银鬃的耳尖,绒球上的颜色被吸了进去,又在它背上织出道更小的虹。
"帕查妈妈在笑。"老牧人颤巍巍地说。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我活了八十岁,第一次见彩虹长在羊驼身上。"
银鬃突然安静下来。它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卡帕的手,然后仰起脖子,发出清亮的"哞——"。这不是普通的叫声,像是在唱歌,尾音带着颤音,震得周围的雪粒簌簌落下。其他羊驼跟着应和,山谷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哞"声,像首没有歌词的圣歌。
"它们在说什么?"莉娜问。
卡帕闭上眼睛。他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声音,像祖母的毛线针在响,像祖父的烟斗在冒烟,像小时候他趴在羊背上听见的,大地的心跳。"帕查妈妈说,"他轻声翻译,"她收到了绒球里的阳光,闻到了玉米酒的香气。她说,今年的雪水会慢慢化,草甸会绿到山脚,羊驼的毛会比往年厚三倍。"
"那银鬃呢?"
"她说,银鬃是她派来的信使。"卡帕摸了摸银鬃的耳朵,绒球上的颜色己经褪成淡粉,"它替我们告诉人类:羊驼的毛里缠着大地的呼吸,你们要像爱护自己的孩子那样爱护它们。"
仪式结束后,牧人们把羊驼赶回牧场。卡帕蹲在新垒的石堆前——那是给帕查妈妈的供品台,上面摆着玉米、土豆、刚摘的蓝莓。他摸出怀里的羊皮纸,轻轻放在石堆上。风掀起一页,恰好是那幅画着彩虹的羊驼。
冬天来得很慢。雪水顺着山涧淌成银链,草甸上的报春花提前开了,粉白的花瓣落在羊驼背上,和绒球上的颜色混在一起。银鬃的毛长得比往年都厚,摸起来像团暖烘烘的云。小绒球总爱凑到它身边,用脑袋蹭它的肚子,大概是觉得耳尖的绒球太好看,想多沾点颜色。
第二年春天,卡帕在旧羊毛毡底下又发现了张纸条。这次是祖父的字迹,更潦草了些:"如果有一天,你看见彩虹长在羊驼身上,记住——那不是神迹,是我们和大地的约定。我们给大地以尊重,大地回我们以温柔。"
现在,每年冬至的绒球祭成了村里最热闹的日子。孩子们会跟着大人学染羊毛,用红蓝草汁、金盏花瓣、冰川融水调出最鲜艳的颜色。牧人们相信,每一只系在羊驼耳尖的绒球,都是写给帕查妈妈的信,而彩虹,就是她亲笔写的回信。
在安第斯的高山上,至今还能看见这样的景象:一群羊驼排成队走过草甸,耳尖的彩色绒球在风里摇晃,像把会走路的彩虹。老人们说,那是帕查妈妈在给她的孩子们系礼物——每一根绒球里,都藏着大地的呼吸,和人类最真诚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