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姆瑟的某个冬夜，英格裹着驯鹿皮斗篷，抱着刚满月的儿子站在峡湾边，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层霜。脚下的雪地泛着幽蓝，像撒了把碾碎的星光——那是极光要来了。
"阿格爷爷，时辰到了。"英格轻声说。她脚边的桦木摇篮船闪着蜜色光泽，船舷用鲸须编着云纹，船底嵌着块海豹牙，是昨天刚从冰原上挖来的。按照村里的规矩，每个新生儿都要有艘"极光船"，等头场极光染绿峡湾时放漂，船被染成什么颜色，孩子就带着什么福气长大。
阿格爷爷的烟斗在雪地里明灭。他摸了摸船沿的银铃，铃身刻着北欧古文"生命"，是英格的曾祖母传下来的。"今年的光来得早。"老人眯起眼望向天空，"你瞧，那抹绿比去年更透。"
英格抬头。天际正翻涌着淡绿的雾霭，像有人把揉碎的翡翠撒进了夜空。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暖——这是孩子出生后她第一次觉得冷得舒服。三个月前难产时，她攥着阿格爷爷的手发誓："只要孩子活着，我愿用十年寿命换他看一眼极光。"
"放吧。"阿格爷爷说。
英格解开系船的红绳。摇篮船"吱呀"滑进冰水，船底的银铃突然轻响，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她望着船越漂越远，船舷的海豹牙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突然想起怀孕时做的梦——梦里有个穿绿裙的女人站在极光里，递给她个裹着襁褓的婴孩，说："这是光的礼物。"
峡湾的风突然转了方向。英格打了个寒颤，正要转身，阿格爷爷突然拽住她的衣袖："看！"
极光变了。原本淡绿的雾霭里，竟浮出片更深的翡翠色，像块被揉皱的丝绒，正顺着峡湾往摇篮船的方向涌。船尾的银铃开始急响，"叮铃叮铃"，像有人在极光里摇着拨浪鼓。
"是'绿浪'！"阿格爷爷的声音发颤，"我爷爷说他爷爷那辈见过——极光翻涌成海，能把人的魂儿托起来。"
英格的呼吸顿住了。她看见摇篮船的船舷开始发光，不是极光的反射，是船木本身的光，像被谁在里面点了盏灯。船速突然加快，撞碎了冰面的薄壳，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细小的彩虹。
"那是......"英格的声音发抖。
"是孩子的笑。"阿格爷爷突然说。他的烟斗掉在雪地上，"我听妮拉阿姨说过，1948年也这样。那年冬天冷得邪性，峡湾结了三尺厚的冰，可就有艘系银铃的船逆流漂回来，铃响得跟娃娃笑似的。后来村里才知道，那船是三十年前放漂的，主人家的娃娃没活过满月，可他的魂儿跟着光跑了，绕着峡湾转了三十年，最后跟着新生的极光回家了。"
英格望着那艘船。它己经漂到了峡湾最窄处，船身的光越来越亮，连雪地都被染成了淡绿。银铃的响声里，她听见了模糊的"咿呀"声，像婴儿挥舞着小手。船突然掉了个头，开始往回漂——不是顺流，是逆着冰水往峡湾深处去，那里是传说中"光的源头"，极光女神的纱幔就垂在那儿。
"它要去哪儿？"英格问。
阿格爷爷没说话。他从怀里摸出块鹿皮，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英格"二字，是他年轻时给亡妻绣的。"你瞧，"他指着船尾，"那铃铛的响声变柔了，像在哄娃娃睡觉。"
英格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她给孩子唱摇篮曲时，窗外的极光也在轻轻摇晃，像个拍着背的手。此刻，那艘船的银铃又响了，这次她听清了——是"睡吧，睡吧，我的宝贝"，用挪威语唱的，尾音还带着点乡音的拐弯，像极了她哄孩子时的语调。
"阿格爷爷，"英格的眼泪掉在驯鹿皮上，"那是......"
"是光在唱歌。"老人说，"也是你孩子在唱歌。"
他们站在雪地里，看着那艘船消失在极光的褶皱里。风停了，雪粒子也不再打脸，天地间只剩极光的轻响，像有人在说悄悄话。阿格爷爷捡起烟斗，重新点燃，火星子在雪地上明灭，像极了船尾的银铃。
"你知道吗？"他说，"1948年那艘船回来时，村里有个女人刚生完孩子。她抱着娃娃站在峡湾边，说听见铃响里有娃娃的名字——是她没活下来的老大。后来那娃娃长得特别壮，三岁就能在冰上跑，跟个小北极熊似的。"
英格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她摸了摸怀里的孩子，小脸蛋暖得像团火。"您说，他会不会也这样？"
"会的。"阿格爷爷说，"光不会白照。你给孩子的祝福，极光替他收着呢。"
后来的许多年里，特罗姆瑟的村民总爱讲这个故事：那年冬天，有艘系银铃的船逆着极光漂回来，铃响里藏着娃娃的笑声。有人说看见船舷上有小小的脚印，有人说听见船里传来吸鼻涕的声音，还有人说，那船最后漂到了"光的源头"，变成了极光里的一片绿云。
而英格的儿子，从小就爱盯着极光看。他三岁时，有天夜里突然指着天空喊："妈妈！船！"英格抬头，看见极光里真有艘摇篮船的影子，船尾的银铃闪着微光，像谁在偷偷笑。
"那是你的哥哥。"英格说。
"那他会回来吗？"
"会的。"英格摸了摸他的头，"等他也有了孩子，极光会把他的祝福送回来。"
如今，特罗姆瑟的新生儿依然会在头场极光时放漂摇篮船。船舷上的银铃还是刻着"生命"，船底的海豹牙还是从冰原上挖来的。每当极光翻涌成翡翠色，村民们就会笑着说："听，那是光的娃娃在唱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