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窟的雨季总带着股子潮乎劲儿，青苔爬满塔尖，连石头缝里都浸着水。阿棉蹲在古寺残墙上，盯着手里的竹蜻蜓首犯愁——这玩意儿是他用寺前老菩提树的叶子削的，飞了三回都没过墙头，倒把檐角的铜铃撞得叮当响。
"阿棉！"爷爷的旱烟杆儿从墙根儿戳过来，"又跑这儿疯？昨儿个你阿爸托人捎信，说金边的米商要收湿稻，明儿就得把谷仓腾出来。"
阿棉吐了吐舌头，竹蜻蜓往怀里一揣就要跑。可刚转过那尊断了半只胳膊的佛像，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脚边窜过去——是只蓝翅膀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像极了吴哥窟壁画上的娜迦蛇。他追着蝴蝶扑过去，没留意脚下的青苔，"哧溜"一声滑进了废井似的塌陷处。
等他再睁眼，鼻尖萦绕的不是雨水的腥气，而是线香的味道。
"醒了？"爷爷的脸凑过来，皱纹里沾着汗，"可算醒了！"
阿棉想坐起来，却觉得浑身骨头像被泡软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寺庙的经堂里，头顶的菩提灯照得房梁上的影子首晃。床脚边围着几个穿橙袍的僧侣，最中间的阿赞师父捻着佛珠，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巴利语。
"阿棉娃子，你昨儿个从'林迦'石跌下来，"阿赞师父的声音像敲着青铜钟，"魂儿都快散到塔颂湖底了。"
阿棉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缠着七根彩线——红的像荔枝皮，蓝的像雨后的天空，黄的像寺前老榕树的果子，还有绿的、紫的、粉的、白的，每根线尾都系着颗小铜铃，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响。
"这是'拴魂线'。"阿赞师父摸了摸线，"高棉人相信，人的魂儿像风筝，线断了就飘走了。我们用七彩线拴住它，再念'招魂咒'，魂儿就能顺着线爬回来。"
阿棉想起小时候奶奶给他讲的故事：吴哥窟的仙女们住在塔尖的云里，常下来帮迷路的娃娃找魂儿。有回他问奶奶："仙女长啥样？"奶奶说："头发像瀑布，裙子像彩虹，手里总拿着银剪刀——要是谁的魂儿被野藤缠住了，她们就用剪刀剪断藤子，再用红绳儿捆住魂儿拎回来。"
"阿棉，你且说说，"阿赞师父突然问，"你昏睡前见着啥了？"
阿棉眨了眨眼。记忆像被雨水泡过的老照片，模模糊糊的——他好像掉进了片绿林子，周围的树比吴哥窟的大象还高，藤蔓从树杈上垂下来，缠着他的脚脖子往上拽。他想喊，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正急得慌，忽见云里飘下个穿彩裙的影子，手里举着把亮闪闪的剪刀。
"咔嚓！"
藤蔓断了。他感觉有双手托着他的腰，往上一送——再睁眼，就躺在这儿了。
"是仙女！"阿棉突然喊，"仙女拿银剪刀剪断了藤蔓，拉我上来！"
经堂里"嗡"地炸开声议论。卖糯米饭的阿婆挤进来，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芭蕉："我就说！昨儿个我在塔颂湖边洗衣裳，见着云里有个影子，跟壁画上的飞天似的！"
"嘘——"阿赞师父合掌笑，"那是'提婆'（天女），专管救迷途的魂儿。"他从袖中取出个小陶瓶，倒了杯清水洒在阿棉手心里，"你且看，这水是晨露，沾了仙女的福气。往后莫要再爬那危墙，魂儿金贵着呢。"
线是在第七日断的。
那天清晨，阿棉正蹲在廊下看鸽子，腕上的铜铃突然"叮铃"响得急。他低头一看，最红的那根线"啪"地断了，线头像被谁扯了把似的，往庙后的菩提林里飞。
"阿棉！"爷爷从谷仓跑过来，"你阿爸的信到了！说金边的米价涨了，让咱们收拾稻种，后日就走！"
阿棉攥着断了的红绳儿，突然想起昨夜的梦。他梦见那个穿彩裙的仙女站在菩提树上，冲他笑："阿棉，你要去金边啦？记得替我给那边的孩子讲吴哥窟的故事——就说，仙女的红线儿能拴魂儿，也能拴住善意。"
离开那天，阿棉把断了的红绳儿系在爷爷的烟杆儿上。爷爷抽旱烟时，烟锅里的火星子映着红线儿，一明一灭的，像极了仙女剪刀上的光。
他们在金边住了三年。阿棉帮阿爸晒稻谷，帮阿妈喂小鸡，闲了就蹲在码头边给小孩们讲吴哥窟的故事。有回他讲到"提婆剪藤蔓"，码头上卖花布的阿婶抹着眼泪说："我家小子去年掉进湄公河，魂儿要是也能被仙女拉回来就好了......"
第西年雨季，阿棉收到了爷爷的信。信是用棕榈叶写的，字歪歪扭扭："阿棉，庙后的菩提林里长了棵新树，树杈上挂着根红绳儿，跟你腕上断的那根一个色。村里的老人说，是'提婆'怕你忘了吴哥窟，特意托人捎来的。"
阿棉把信读了三遍，连夜收拾了包袱。他走的时候，金边的晨雾还没散，码头上飘着茉莉香。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揣着当年那截断了的红绳儿，绳子磨得发亮，像被谁的手反复抚摸过。
回到吴哥窟时，正赶上猴神节。古寺的檐角挂着新织的锦缎，小沙弥们在台阶上撒着茉莉花。阿棉跑到当年的废井边，只见菩提树比从前更茂盛了，树杈上真系着根红绳儿，在风里晃啊晃的，尾端的铜铃"叮铃叮铃"响，像是在说："回来啦，回来啦。"
那天夜里，阿棉做了个梦。他又掉进了那片绿林子，藤蔓缠着他的脚脖子往上拽。正急得慌，云里又飘下那个穿彩裙的影子，手里举着银剪刀。
"阿棉，"仙女笑着说，"这次，我教你剪藤蔓的手艺。"
阿棉一愣，低头看见自己腕上不知何时多了根红绳儿——跟当年那根一模一样，尾端的铜铃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