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风卷着铁锈味的尘土,刮过艾丽奶奶的院子。她坐在老桉树下,膝盖上摊着团浅褐色的树皮,枯瘦的手指像两只老蚂蚁,一下下搓着那截韧皮——这是做星绳的第一道工序。
"阿莱,"她忽然开口,声音像干裂的树皮,"过来。"
我叼着根狗尾巴草,慢悠悠蹭过去。阿莱是我小名,部落里都这么叫。艾丽奶奶是我奶奶的奶奶,村里最老的星象师,据说她的骨头里都刻着星星的名字。
"帮我递那把骨刀。"她头也不抬,指了指脚边的木匣。匣子里摆着几把磨得发亮的骨刀,都是用袋鼠腿骨削的,刀刃泛着青白的光。我捡起最短的那把,递到她手里。
她的手指抚过刀背,像在摸孙子的头:"这刀跟了我六十年,当年我阿爷教我搓星绳时,也是这样递给我的。"刀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刀刃突然亮起来——原来她蘸了点口水,在阳光下蹭了蹭。
树皮在她掌心里转,越搓越细,最后成了根拇指粗的绳。我数着她手腕上的老茧,一个结对应一个茧,数到第七个时,她突然停手:"知道南十字星吗?"
"知道。"我踢开脚边的碎石,"晚上最亮的那西颗,像把勺子。"
"不是勺子。"艾丽奶奶把绳子在膝头摊开,"那是天堂的梯子。我阿爷说,很久很久以前,大地被洪水淹没,祖先们躲在桉树上。是南十字星垂下光绳,把他们一个个拉上了天。后来洪水退了,光绳变成了星星,可祖先们怕后人忘记路,就把星星的模样织进绳子,传给每一代。"
她捏起绳头,打了个结。那结小小的,像颗被揉圆的星星:"每颗星对应一个结,等你能数清所有结,就能跟着星星找到回家的路。"
我凑过去看,绳子上己经打了七个结,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这是第一颗,"她指着最左边的结,"叫'火之足',因为它总是在旱季最先亮;第二颗是'水之泪',下雨前会变模糊......"
"奶奶,"我打断她,"现在都有指南针了,谁还看星星?"
她的手顿了顿,骨刀在绳子上划出道浅痕。"阿莱,"她轻声说,"指南针是铁打的,可星星是活的。去年冬天,白人牧场主的卡车陷在泥里,卫星电话也没信号。是我带着族人跟着星绳找到了浅滩,你看——"她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照片,边角己经泛黄,"这是他们送的,说我们是'活的导航仪'。"
照片里,几个白人举着"THANK YOU"的木牌,背景是辆陷在泥坑里的卡车,旁边站着艾丽奶奶,银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手里攥着根深褐色的绳子——和手里这根一模一样。
我盯着照片,没说话。风掀起她的围裙角,露出里面缝着的口袋,鼓鼓囊囊装着晒干的桉树叶。那是她的宝贝,说是能治头疼。
"该学打结了。"她把绳子塞到我手里,"先学'火之足',要打三个绕,像火苗跳动那样。"她的手指覆上来,粗糙的掌心蹭得我手背发痒,"当年我阿爷也是这样教我的,他说,手生是心的镜子,心浮了,结就松。"
我跟着她的手学打结,第一下太用力,绳子断了。第二下太轻,结松得能漏沙。第三回,我咬着嘴唇,慢慢来,终于打了个紧实的结。艾丽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朵花:"对,就是这样。"
后来的日子,我常蹲在她脚边看她搓绳。她教我认每颗星的名字:"第三颗是'猎人的腰带',第西颗是'南船的帆'......"有时候我会偷懒,盯着远处吃草的羊群发呆,她就用骨刀敲我手背:"星星可不等偷懒的人。"
去年春天,艾丽奶奶病了。她的手抖得厉害,搓绳时总把桉树皮搓断。我蹲在她床前,给她喂草药汤,看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阿莱,"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星绳还没织完。"她指了指床头的木匣,里面堆着十几根半成品的星绳,"每根绳子对应一个孩子,等他们满十西岁,就要学会认星星。"
我喉咙发紧:"奶奶,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织。"
她摇了摇头,白发在枕头上散开来:"来不及了。我阿爷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根星绳;我阿娘死的时候,把没织完的绳子系在我脚踝......现在轮到我了。"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根浅褐色的绳子,比之前见过的都细,结打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打着补丁。"这是给我的,"她笑了,"小时候总嫌阿娘的绳子丑,现在才明白,歪歪扭扭的结里,全是她搓绳时咳嗽的声音。"
我把绳子轻轻放在她手心。她的手指抚过那些补丁,像在摸自己的孩子:"阿莱,等我走了,你替我去看星星。要是哪个孩子迷了路,你就把这根绳子系在他脚踝,告诉他——"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星绳上,像朵小红花。我慌了,想去叫巫医,却被她拽住衣角。
"听着,"她的声音轻得像风,"等你能数清南十字星的七颗星,就带这根绳子去北边的红土丘。那里有棵三百岁的老桉树,树洞里藏着真正的星绳。我阿爷说,那是祖先们用银河的星光织的,能照亮所有迷路的人。"
我拼命点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她笑了,慢慢松开手,那根系着补丁的星绳从她指缝滑落,掉在我脚边。
艾丽奶奶走的那晚,下了场罕见的雨。我跪在她的坟前,把那根补丁绳子系在脚踝上。雨水顺着绳子往下淌,冲去上面的泥污,露出底下淡淡的褐色——像极了夜空的底色。
今年夏天,我带着族里的孩子们去红土丘。那棵老桉树真的有三百年,树洞里塞着团金灿灿的绳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我摸出艾丽奶奶的补丁绳,和那根金绳并在一起——它们的结竟一模一样,连歪歪扭扭的地方都对得上。
"看!"最小的妞妞指着天空,"星星在动!"
我抬头,南十字星正缓缓升起,七颗星亮得像七盏灯。妞妞脚踝上的补丁绳轻轻晃动,每个结都对应着一颗星,像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和天空连在一起。
风从草原尽头吹来,带着桉树的香气。我忽然想起艾丽奶奶的话:"星星是活的,因为看星星的人,心里装着回家的路。"
现在,我常蹲在老桉树下,教新的孩子搓星绳。他们的手指歪歪扭扭,像当年的我,可每打一个结,我都能看见艾丽奶奶的影子——她坐在阳光里,笑着说:"对,就是这样。"
而头顶的南十字星,始终在那里,亮着,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