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拉子的夜像块浸了玫瑰露的黑绸子，裹着沙粒的凉。阿米娜的指尖在经纬间游走，能触到驼毛线里藏着的晨露——那是今晨她特意去绿洲边收集的，沾着三叶草的香气。
"叮——"
铜铃在她腰间轻响，是祖父留下的老物件。这铃声本该在商队经过时才会响，此刻却像被风撞响了似的，一下，两下。阿米娜的眉心微微皱起——她看不见，但能听见星毯在呼吸。
是的，星毯会呼吸。
每根驼毛线里都缠着半颗星子。猎户座的参宿西沉在左下方，像颗温热的琥珀；天蝎的心宿二藏在右上角，是团烧得噼啪响的炭火；最妙的是织女星，她的光细得像蜘蛛丝，得凑近了用舌尖轻舔才能尝出甜味——那是阿米娜十二岁那年发现的秘密。
"阿米娜，沙鼠又啃线轴了。"
莱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学徒的指尖沾着蓝蓟草的汁液，正蹲在陶瓮旁补线。阿米娜摸向脚边的竹篓，里面装着她新收的星尘——今春在戈壁滩上，她跪了三个昼夜，用丝绸接住每粒从夜空坠落的微光。那些星尘现在正躺在竹篓里，像撒了把碾碎的月光。
"别管沙鼠。"她的手指抚过莱拉的发顶，"今晚要织完天鹰座的尾羽。"
莱拉欲言又止。阿米娜能听见她攥紧线轴的声响，像攥着颗不安分的心跳。首到铜铃声第三次响起，莱拉才小声说："是商队...从伊斯法罕来的，带了好多彩色玻璃珠，说要换您的星毯。"
阿米娜的指尖停在半空。
伊斯法罕的商人总带着刺鼻的龙涎香，他们的骆驼拴在作坊外时会踢翻陶瓮，他们的金币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但阿米娜不需要这些。她织星毯不为赚钱，只为把星星的温度留在人间。每完成一幅星图，她都会在经纬里藏一样东西：半片玫瑰花瓣、骆驼的乳牙、或是某个流浪儿的眼泪。这些东西会让星毯活过来，在夜里发出微光，像给沙漠盖床暖被。
"告诉他们，星毯不卖。"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钉进沙地的钉子，"除非...他们能说出自己最珍贵的星。"
莱拉跑出去时，铜铃又响了。阿米娜继续编织，指尖掠过天鹰座的腰带三星。突然，她闻到了龙涎香——浓得发腻，混着金属的腥气。
"小瞎子，你这破地毯能值几个钱？"
红胡子的笑声震得作坊的泥墙簌簌落灰。阿米娜能听见他的皮靴碾过地上的星尘，听见他的随从哄笑时抖落的金币声，听见他的匕首在鞘里蹭出的钝响——那是把淬过毒的刀，刀鞘上雕着三只交配的蛇。
"您最珍贵的星是什么？"她问，手指仍抚过经线。
红胡子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老子最珍贵的是黄金！是能买下半座绿洲的金币！"
"那您可曾抬头看过星星？"阿米娜的指尖移到天蝎座，那里有团灼热的火，"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每颗都比您的金币亮；天蝎的心宿二，红得像凝固的血，比您的宝石热烈；还有...织女星，她的光要走二十五年才能到地球，可每一丝都是干净的。"
红胡子的笑声戛然而止。阿米娜听见他的呼吸突然粗重，像头被激怒的骆驼。
"给我撕了！"他吼道，"我就不信这破地毯有什么鬼东西！"
更多的手伸过来。星毯在撕裂声中绽开，金线、蓝蓟草纤维、星尘混合的光粉簌簌飘落。阿米娜尖叫着扑过去，却被推倒在地。她的额头撞在石磨上，鲜血模糊了眼睛——但她的指尖还在触碰那些碎片，每一根纤维都在灼烧她的皮肤，像在传递某种古老的咒语。
"看！天上！"莱拉的尖叫穿透了喧嚣。
所有人抬头。原本缀满星子的夜空突然裂开一道缝，无数流星从裂缝中倾泻而下。它们不是寻常的银白，而是泛着星毯特有的金、蓝、紫，像被扯碎的彩虹，拖着火焰的长尾砸向地面。
红胡子的商队瞬间乱作一团。骆驼惊跳着踩碎了货物，有人被流火击中，惨叫着滚进沙堆。阿米娜看见一道蓝光掠过自己头顶，接着是刺目的白——那是她织进星毯的"祖父之星"，此刻正像颗小太阳般坠向东方。
"快躲！"她拽起莱拉往作坊里跑，却在跨过门槛的瞬间被什么绊了个踉跄。低头看时，脚边躺着块巴掌大的星毯碎片，泛着幽蓝的光，像块凝固的夜空。
碎片突然动了。它轻轻震颤，然后从阿米娜的掌心飘起来，在半空聚成一只萤火虫的模样。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所有散落在地的星尘纤维都挣脱了沙砾，化作流萤，绕着阿米娜打转。
"跟我来。"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星尘的声音，带着骆驼毛的温暖和蓝蓟草的清苦。
阿米娜摸索着伸出手。萤火虫们立刻聚成一条光链，牵引着她和莱拉往沙漠深处走。她们经过被流火劈开的沙丘，看见焦黑的骆驼尸体旁，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啜泣；路过干涸的水井，井边躺着个断了腿的老牧人，正用匕首割自己的衣袖止血。
"停下。"萤火虫的光链突然散开，又在每个人头顶聚成小灯。阿米娜这才发现，被流火击中的人并没有死——他们的伤口正在渗出淡蓝色的光，像是被星尘治愈了。
"星毯的碎片有治愈之力。"莱拉小声说，"我刚才看见那个红胡子，他被蓝光击中后，腿上的刀疤居然不见了。"
阿米娜蹲下身，用指尖触碰老牧人的伤口。蓝光顺着她的手指涌进来，像清凉的溪水漫过灼痛。老牧人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脸："小姑娘，是你在发光？"
"不。"阿米娜轻声说，"是星毯。"
黎明时分，他们在沙丘环绕的空地停了下来。这里原本是片废墟，断墙里还能看见烧黑的陶片，但此刻，所有的星尘碎片都聚成了半透明的穹顶，像把碎了的星空重新拼好。
"这里是'星辰村落'。"阿米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祖父说过，当星毯被撕碎时，真正的星图会显现在需要它的人面前。"
第一个搬来的是那个断了腿的老牧人。他用剩下的骆驼骨搭了间小屋，屋顶铺着星尘碎片，夜晚会发出柔和的光。接着是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在村口种了蓝蓟草，说是要让星毯的根重新扎进土地。莱拉成了村里的第一个老师，教孩子们辨认星图——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用皮肤，用耳朵听星子的心跳。
阿米娜每天坐在村中心的石磨旁，用剩下的驼毛线编织新的星毯。这次她不再藏起星图，而是把猎户座的箭镞指向村东的水井，让天蝎的心宿二照亮晒谷场，把织女星的光织进每户人家的屋顶。
"阿米娜，你看！"莱拉举着块新织的星毯跑过来，"这块是'希望座'，我用了红胡子的金铃铛线——他说那是他母亲留下的。"
阿米娜摸了摸那缕金线。它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带着温度，像被阳光晒过的沙粒。远处传来驼铃声，是商队的幸存者回来了。他们带来了新的蓝蓟草种子，还有从绿洲运来的清水，说要和星辰村落的人一起重建家园。
夜晚降临时，阿米娜抬头望向天空。真正的星星依然在那里，而地面上，星辰村落的星毯正泛着温暖的光，与天上的星子遥相辉映。她终于明白，祖父临终前说的"最珍贵的星"是什么——不是挂在天上的光，而是人心中的光，是哪怕被撕碎、被烧毁，也能重新聚成银河的，对生活的热望。
后来，波斯商人的驼铃经过这里时，总会留下些货物。他们说，星辰村落的星毯是有魔法的——不是让人发财的魔法，而是让人想起，自己曾经也是星子的一部分。
而在每个新月之夜，阿米娜都会摸着新织的星毯，给村里的孩子们讲那个故事："从前有个盲织女，她的手能摸到星星的心跳。有人想抢走她的星星，于是星星就落下来，变成了萤火虫，变成了房屋，变成了...我们。"
风掠过沙丘，带来若有若无的星鸣。孩子们眨着眼睛问："那星星还会再来吗？"
阿米娜笑了，她的指尖抚过星毯上的猎户座："会的。只要有人记得，星星就永远不会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