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风裹着沙粒打在羊皮帐篷上，像谁在敲破瓷碗。我蹲在篝火边，看族长把最后一把薄荷叶揉进铜壶，绿莹莹的茶汤在壶里滚出小泡，混着沙枣香的甜。
"阿米尔，"族长的声音像老骆驼嚼椰枣，"你当真要立这誓？"
我捏着腰间的银饰，那是阿爸临终前塞给我的。银坠子刻着沙狐捕兔，边角磨得发亮——阿爸说，真正的图阿雷格人，银器要磨掉傲气，只留真心。可现在，我的心像被沙暴卷着的驼铃，叮当乱响。
三天前，商队从锡瓦绿洲回来，说路上遇着马格里布来的马帮，双方为了盐巴起了争执。我跟着老猎人卡西姆去调解，远远看见对方头目举着弯刀，寒光一闪——等我冲过去，那刀己经扎进老卡西姆的肚子。
"是你！"老卡西姆的血渗进沙里，像朵开败的红柳花，"你腰上的银饰...是马帮给的？"
我摸向银坠子，指尖发颤。那是阿爸用最后半袋盐巴跟旅人换的，说等我成了战士，就给我讲沙狐的故事。可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的银坠子，像盯着沙漠里的毒蝎。
"我要立誓。"我站起来，沙粒从凉鞋缝里钻进来，"用第三杯薄荷茶。"
族长把铜壶递给我时，我看见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跟马帮械斗时留下的，和他脸上的皱纹一样深。"记住，"他把茶盏放在我掌心，"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敬你心里的神。"
茶盏是陶土烧的，边沿有道细裂纹，像道月牙。我倒了第一杯，茶汤黄得透亮，举到头顶。风卷着沙粒扑过来，我眯着眼，看茶水泼在沙地上，很快渗进沙里，连个湿印都没剩。
第二杯，我捧给坐在最年长的奶奶。她的脸像晒干的枣子，可眼睛亮得很，能看见沙狐挖洞的痕迹。"喝吧，孩子。"她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甜吗？"
"甜。"我撒谎了。其实茶里放了我偷偷采的苦艾，阿爸说，苦茶才能洗去谎话。奶奶把茶盏还给我时，指腹蹭过那道裂纹："这杯子...像你阿爸当年用的。"
我的心跳得厉害。阿爸失踪那年，我才七岁。有人说他被马帮杀了，有人说他跟着商队去了更远的沙漠。可我知道，他留了线索——银坠子内侧的刻痕，我偷偷看过，是"等茶凉"三个字。
第三杯茶倒上时，篝火"噼啪"炸了个火星。茶汤晃了晃，映出我的脸：十七岁的年纪，眉毛像被刀刻的，嘴唇干得起皮。我举起茶盏，对着天空。
"我阿米尔，以沙漠之神的名义起誓——"我的喉咙发紧，"老卡西姆不是我杀的，我从未背叛部落。若违此誓，愿被流放，永远追着沙暴走，首到沙粒埋了我的骨头。"
说完我就松了手。茶盏悬在半空，阳光透过陶土照进来，能看见里面浮着的薄荷叶，像几片绿色的小船。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风都停了——首到茶盏"咚"地砸在沙地上。
裂纹从杯口裂到杯底，像道闪电。可茶盏没碎，斜斜嵌在沙里，茶汤顺着裂纹流成细河，在沙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
"神接受了。"族长摸着胡子笑，可他的眼角在抖。人群里爆发出欢呼，老妇人拍着腿，小娃娃追着茶水流跑。可我盯着那道裂纹，突然想起阿爸说过的话："沙漠之神不看茶盏碎不碎，看倒茶的人，心诚不诚。"
那天夜里，我在帐篷里翻出阿爸的旧物。破毯子底下有个羊皮本，第一页画着个茶盏，旁边写着："第三杯茶，倒的不是茶，是心。"
后来的事像被风吹散的沙。我带着几个年轻人去查商队的事，在废弃的井边找到半块带血的马蹄铁——是马格里布人的标记。老卡西姆的仇，总算是报了。
可我再没用过那个茶盏。它被我埋在老卡西姆的坟前，旁边插着根骆驼刺。有时候我会去看它，沙粒漫过杯口，像给茶盏盖了层被子。族里的人都说，我成了最会讲故事的战士，可他们不知道，每次讲完沙狐的故事，我都会摸摸腰间的银坠子——现在我知道了，阿爸说的"磨掉傲气"，不是要把真心磨平，是要让真心像沙粒，越磨越亮。
去年冬天，有个外乡商人来换盐巴。他的茶盏上也有道裂纹，和我当年的那只一模一样。"这是图阿雷格人的茶盏，"他说，"我在沙漠里捡的，听说只有真心立誓的人，茶盏才不会碎。"
我笑了，给他倒了杯薄荷茶。茶汤在裂纹里晃啊晃，阳光照进来，照见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十七岁的我，举着茶盏对天起誓；一个是现在的我，坐在篝火边，看沙粒落进茶里，又慢慢沉底。
沙漠的风还在吹，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沙粒更牢。比如茶盏里的誓言，比如埋在坟前的银坠子，比如每个图阿雷格人心里，那团永远不会灭的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