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节的月光把沙漠染成银蓝色,玛尔塔踩着万寿菊铺成的路往墓地走。她的麻布裙沾着露水,怀里抱着妹妹卡门的照片——那是七年前的亡灵节拍的,卡门穿着绣金线的民族裙,举着糖骷髅笑出了虎牙。
"今年你会来接我吗?"玛尔塔对着风轻声说。风卷着仙人流淌的香气掠过她鼻尖,那是卡门最爱的花,每年她都要在祭坛上摆一束。
墓地的铁栅栏门"吱呀"一声开了。玛尔塔的脚步顿住——往常这时候,墓碑前只有零星的烛火,可今晚,整片墓地都亮着幽绿的光。她凑近最近的墓碑,发现碑身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赌局开场,胜者见光。"
"玛尔塔·洛佩兹。"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玛尔塔转身,看见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他的脸像被揉皱的纸,颧骨高得戳破皮肤,眼窝里跳动着两点鬼火。最骇人的是他的右手——那根本不是手,是根带刺的仙人掌枝,刺尖挂着半干的血珠。
"你是......"
"我是守墓人。"男人咧嘴一笑,牙齿是发黑的牛骨,"七年了,你妹妹卡门的魂还困在仙人掌田。"
玛尔塔的心跳漏了一拍。七年前卡门出事那天,她正和妹妹在仙人掌田摘果子。卡门非要够最高的那颗红果,踩着石头滑了一跤,后脑勺撞在仙人掌丛里。等玛尔塔把她抱回家时,血己经浸透了她的蓝布裙,像朵开败的曼陀罗。
"你说......赌局?"
守墓人用仙人掌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亡灵节的骰子游戏,规则简单:和我玩三局,连胜三局,你妹妹的魂就能从仙人掌刺里解出来。每输一局......"他的刺尖划过玛尔塔的脸颊,"你会失去一种感官。"
玛尔塔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墓碑上。碑上的字突然亮了,像被火烤过的磷粉:"第一局,骰子是仙人掌籽做的,掷出单数赢。"她这才发现,守墓人脚边的沙地上画着个圈,圈里摆着三颗深褐色的骰子,每颗骰子的面都刻着仙人掌的刺痕。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她姐姐。"守墓人的眼窝鬼火更亮了,"卡门死的时候喊着你的名字,她的魂缠在你手腕上,像根仙人掌刺。"他抬起左手,玛尔塔这才看见,他的手腕上缠着根半透明的线,线的另一头正缠在她手腕的旧疤上——那是卡门出事前,她为了给妹妹摘野花被仙人掌划的。
玛尔塔摸了摸手腕,线还在,像条冰凉的蛇。她咬了咬嘴唇:"怎么开始?"
第一局骰子滚进沙坑时,玛尔塔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守墓人说"单数赢",她盯着骰子停在沙里的三个面:二、西、六——全是双数。
"输了。"守墓人的刺尖轻轻戳她的左眼,"失去视觉。"
玛尔塔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踉跄着扶住墓碑,指尖触到粗糙的石头,这才发现沙地上的骰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像被血泡过。守墓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第二局,骰子是骨头做的,掷出双数赢。"
黑暗里,玛尔塔听见骰子碰撞的脆响。她想起小时候和卡门玩骰子,卡门总爱偷偷把骰子换成自己刻的,说"姐姐的手气好"。现在她只能靠记忆——守墓人说"双数赢",她得赌。
"停。"守墓人的声音近了,"骰子停在......三和五。"玛尔塔的后背沁出冷汗——单数,又输了。
"失去听觉。"刺尖戳进她的右耳,"现在,你听不见风声,听不见虫鸣,也听不见......"他顿了顿,"你妹妹的声音。"
玛尔塔捂住耳朵,可什么也听不见。她想起卡门出事前一天,卡门趴在她耳边说:"姐,等我摘了最大红果,咱们去做糖骷髅,我要把眼睛刻成星星!"现在,那些话像被风吹散的沙,再也抓不住。
第三局开始时,玛尔塔的额头全是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能感觉到沙粒钻进鞋缝,能感觉到守墓人仙人掌手的刺尖抵着她后颈——但她看不见,听不见,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这次,骰子是人心做的。"守墓人的声音像从井底传来,"掷出和你妹妹心跳同频的数,赢。"
骰子在玛尔塔掌心发烫。她想起卡门的心跳——小时候她们挤在一张小床上,卡门的心跳像只小鼓,"咚咚咚"敲着她的耳膜。后来卡门大了,心跳慢了些,但还是比她快,像只急着飞的小鸟。
"掷吧。"守墓人说。
玛尔塔松开手。骰子落在沙里,发出清脆的响。她看不见数字,却听见了——不是声音,是感觉。那感觉像极了卡门扑进她怀里时的温度,像极了卡门把糖骷髅塞给她时的甜,像极了卡门临死前喊她名字时的颤抖。
"赢了?"她轻声问。
守墓人没有回答。玛尔塔的指尖触到沙里的骰子,这次是温热的,带着点潮湿,像刚从活人身体里掏出来的。她突然想起,守墓人说骰子是"人心做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游戏,而是......
"卡门?"她试探着喊。
黑暗中,有双小手抱住了她。那双手很小,带着点婴儿肥,像七年前卡门总爱环住她脖子的样子。"姐,"卡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鼻音,"我在仙人掌田等你呢,你快来呀,我给你留了最大的红果。"
玛尔塔的眼泪流下来。她终于明白,守墓人说的"失去感官"根本不是惩罚——第一局输的时候,她看不见卡门脸上的泥;第二局输的时候,她听不见卡门跑过来时的脚步声;可现在,她用剩下的触觉,摸到了卡门的脸,摸到了她的头发,摸到了她衣服上的仙人掌刺印子。
"姐,你怎么哭了?"卡门抽了抽鼻子,"我死了更好呀,这样每年亡灵节,你都能看见我。"
玛尔塔摇头,把她搂得更紧:"不,我要你活着。"
"可是......"卡门的声音弱了下去,"我被仙人掌刺缠住了,拔不出来。"
玛尔塔想起手腕上的线。她摸索着找到那根半透明的线,用力一扯——线断了,像根被风吹散的蛛丝。卡门的身影突然变得清晰,她穿着蓝布裙,裙角沾着血,可眼睛亮得像星星。
"姐,你看!"卡门指向墓地外的仙人掌田,"红果熟了,比去年还大!"
玛尔塔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月光下,整片仙人掌田都泛着红光,每根刺尖都挂着颗露珠,像卡门当年举着的糖骷髅眼睛。风卷着仙人流淌的香气涌过来,这次她闻见了,那是卡门最爱的味道,混着阳光晒过的泥土香。
"姐,"卡门的手慢慢从她怀里抽离,"我要走了。每年亡灵节,我会在这儿等你,你记得带糖骷髅,要刻星星眼睛的。"
"卡门!"玛尔塔喊。
卡门的影子淡了下去,像滴墨水渗进沙里。玛尔塔这才发现,守墓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他的黑西装搭在墓碑上,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仙人掌枝——刺尖上挂着的,是颗糖骷髅,眼睛刻成了星星。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玛尔塔抱着糖骷髅往家走。她路过仙人掌田,摘下最高的那颗红果,放进怀里。风里有孩子们的笑声,有流浪吉他的琴声,有面包房飘来的甜香——这些都是她能看见、能听见、能触摸到的,鲜活的生命。
今年的祭坛上,玛尔塔摆了两颗糖骷髅:一颗是她刻的,眼睛是普通的圆点;另一颗是卡门送的,眼睛是星星。月光洒在它们身上时,两颗骷髅都笑了,像两个要好的姐妹。
后来村里的人都说,亡灵节的晚上,仙人掌田会传来骰子碰撞的声音。但没人敢去看,除了玛尔塔。她知道,那是卡门在和守墓人玩新的游戏——这次,她要赢回更多的东西:卡门的笑声,卡门的脚步声,还有卡门举着糖骷髅喊"姐"的声音。
毕竟,有些东西,比复活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