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斜斜地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钢针。霍去病蜷缩在一条狭窄、堆满废弃纸箱和垃圾的背街小巷深处,单薄的病号服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牵扯着胸口护具下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每一次心跳都震得缝合的肌腱隐隐作痛。他背靠着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墙壁,身体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视着巷口外那条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街道。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交替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和水洼上疯狂闪烁,如同鬼魅的瞳孔,扫过街角,又迅速远去。脚步声、喊话声混杂在哗哗的雨声和城市低沉的嗡鸣里,如同无形的网,在夜色中不断收紧。
追兵尚未放弃。霍去病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残留着淡淡的铁锈味,那是强行奔逃牵动内伤的结果。饥饿如同冰冷的爪子,狠狠攥紧他的胃。两天两夜的藏匿,仅靠雨水和垃圾桶里翻找到的、半块被雨水泡发的、带着怪异甜腻气味的面包(他后来才知道那叫“蛋糕”)勉强支撑,这具重伤初愈的身体己濒临极限。
他需要庇护。需要食物。需要……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
目光在巷口外逡巡。街对面,一栋低矮的、外墙被油烟熏得发黑的老旧建筑,一块红绿相间的灯箱招牌在雨幕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友缘旅馆”。招牌下方,玻璃门内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可见一个狭窄的前台和通往楼上的楼梯。
旅馆?类似驿馆?霍去病心中飞快盘算。这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藏身之所”的地方。但……钱?这个时代流通的“钱帛”是何物?他身无分文。
就在此时,旅馆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廉价塑料雨衣、身形佝偻的老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显然是去扔垃圾。老头走到巷口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费力地掀开盖子,将袋子扔了进去,又骂了一句什么,裹紧雨衣,缩着脖子匆匆返回了旅馆。
机会!
霍去病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如同融入雨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藏身的角落。他没有冲向旅馆大门,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利用街边车辆的遮挡,潜行到那个刚刚被老头扔过垃圾的垃圾桶旁。刺鼻的馊臭味扑面而来,但他毫不在意,动作迅捷地掀开桶盖,将手探了进去。冰冷黏腻的触感传来,他忍着恶心,迅速摸索。
很快,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方形的物体。掏出来一看,是一个暗红色、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小本子(钱包)。打开,里面有几张印着人头像的彩色纸张(纸币),还有一些金属小圆片(硬币)。他不懂面额,但知道这就是此世的“钱帛”!是刚才那老头掏口袋时不小心掉落的!
霍去病迅速将钱包揣进湿透的病号服口袋,盖上桶盖,再次融入雨幕的阴影中,快速移动到旅馆的玻璃门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推开了那扇带着油腻感的玻璃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烟、潮湿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前厅里,灯光昏暗,墙壁泛黄。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穿着厚厚棉袄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就着台灯的光线看一份皱巴巴的报纸。听到门响,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过来。
当他看清霍去病的样子时,明显愣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像鬼,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湿透的单薄病号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腹间明显的护具轮廓,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水珠正顺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病气、狼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
“住店?”老头放下报纸,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霍去病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努力回忆着这两天在医院里听到的零星对话,尝试着发出声音,但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一……一间房。” 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古拙口音。
老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像两条盘踞的蚯蚓。他上下扫视着霍去病,目光在他胸口的护具和手腕的纱布上停留:“证件?身份证呢?”
身份证?霍去病心中一凛。此世竟有验明正身之物?他沉默着,缓缓摇头。
“没身份证?”老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耐烦和一丝鄙夷,“没身份证住什么店?走走走!别在我这儿惹麻烦!” 他挥着手,像驱赶一只流浪的野狗。
霍去病站在原地没动。他缓缓抬起左手(不敢用受伤的右手),伸进湿透的口袋,掏出了那个暗红色的塑料钱包。他不懂里面的钱有多少,只是将钱包里所有的彩色纸张和金属圆片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地放在了油腻腻的柜台上。纸币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塌,硬币在台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老头的目光瞬间被那些钱吸引住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几张纸币面额不小,足够住好几天了。
“啧……”老头咂了咂嘴,脸上的嫌恶和不耐烦瞬间被一种贪婪的犹豫取代。他又警惕地看了看霍去病惨白的脸和胸前的护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试探:“你……惹上事儿了?”
霍去病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老头,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这种沉寂反而让老头心里有点发毛。
“算了算了!”老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把将柜台上的钱全部扫进抽屉里,动作快得生怕霍去病反悔。他摸出一把拴着油腻木牌的黄铜钥匙,丢在柜台上。“三楼最里面,306!自己上去!记住,没事别出来晃悠!也别带乱七八糟的人来!听见没?”他语速飞快地警告着。
霍去病拿起那把冰凉的钥匙,钥匙牌上刻着模糊的数字。他转身,走向旁边狭窄陡峭、散发着潮湿木头气味的楼梯。每迈出一步,胸口的护具和右手腕的伤处都传来清晰的抗议。他扶着布满污渍的墙壁,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挪动。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老头在他身后,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又警惕地伸头看了看门外湿漉漉的街道,确认没有可疑的人影,才低声嘟囔了一句:“晦气……”然后缩回柜台后,重新拿起那份报纸,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己经不在报纸上了。
推开306房间那扇薄薄的、带着裂纹的木板门,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极其狭小,只有一张铺着发黄床单的单人铁架床,一个摇摇晃晃的木头床头柜,墙上挂着一面布满水渍的镜子,角落里是一个小小的、布满铁锈的洗脸池。窗户紧闭着,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灰尘,几乎透不进光。
霍去病反手锁上房门,那劣质的锁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发抖。胸口的闷痛一阵阵袭来,右手腕缝合处的刺痛也愈发清晰。
他走到床边,那张薄薄的床垫在身体的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脱下湿透冰冷的病号服上衣,露出缠满绷带的上半身和那件硬质的护具。护具下的纱布边缘,隐隐透出一抹暗红——伤口在奔逃中再次崩裂了。
饥寒交迫,伤口恶化。
霍去病坐在冰冷的床沿,目光扫过这简陋得如同囚笼的房间。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蒙着灰尘的、方形的黑色盒子(电视机),盒子下方,一个布满灰尘的、有着许多凸起小方块的东西(遥控器)随意地扔在那里。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黑色盒子。在医院里,他见过类似的东西挂在墙壁上,里面会显现出活动的画面和人声。当时他以为是某种“西洋镜戏法”或“千里显影”的法器,并未过多留意。
此刻,强烈的求知欲和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警惕,驱使他伸出手。他拿起那个布满灰尘的遥控器,触手冰凉。他回忆着在医院里瞥见的护士按动类似东西的动作,试探性地按下了遥控器上一个最大的、红色的按钮。
“啪嗒。”
一声轻响。
那个黑色的盒子……亮了!
霍去病瞳孔猛地一缩!
一道柔和的白光从盒子表面亮起,紧接着,一个色彩斑斓、无比清晰的巨大画面瞬间充满了整个屏幕!画面里,一个穿着奇装异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个灯火辉煌、布置得如同仙境的舞台上,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调大声说着什么,声音清晰洪亮地充满了狭小的房间!
“……感谢金主爸爸‘闪耀星辰’的十个火箭!爱你哟!么么哒!家人们,给力啊!把666打在公屏上!我们冲一波榜一!冲上去主播立刻给大家表演倒立洗头……”
霍去病的手一抖,遥控器差点脱手!他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活灵活现、动作夸张的女子,听着那匪夷所思、聒噪无比的话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这不是幻术!这是真实存在的影像!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黑匣之中?此世之人,竟能如此玩弄光影?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铁架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强迫自己重新看向屏幕。那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屏幕下方不断有彩色的文字飞快滚动(弹幕),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爬过。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被屏幕下方飞快滚动的文字吸引。那些文字……虽然有些奇形怪状(网络用语、缩写),但大部分他竟能看懂!是汉字!只是排列组合的方式和表达的意思,与他所知的截然不同。
“主播666!”
“倒立洗头预定!”
“榜一大哥威武!”
“隔壁老王送出跑车一辆!”
“主播今天美颜开太大了吧?”
“刚进来,这是什么首播间?”
霍去病如同一个溺水者抓住浮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飞速滚动的文字。每一个陌生的词汇,每一次古怪的表达,都被他强大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疯狂吸收、拆解、重组。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试图从这光怪陆离的影像和嘈杂的声音中,解析出这个时代语言的真正规则和潜藏的信息。
他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忘记了窗外的追兵。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小小的黑色魔盒之中。他像一个刚刚睁开眼的婴儿,贪婪地、饥渴地吞噬着这个陌生世界投射出的第一道光。
时间在无声的解析中流逝。屏幕里的画面切换着,从一个喧嚣的首播间,跳到一个正在播放着激烈打斗的影像(古装剧),又跳到一个巨大的、布满线条和数字的图景(股票行情),再跳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正在一群同样肤色的人面前慷慨陈词(国际新闻)……
霍去病看得眼花缭乱,心神剧震。这个世界的信息如此驳杂,如此汹涌,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他看到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城市航拍),看到在地上飞速奔驰的铁甲长龙(高铁),看到在云层之上翱翔的巨大铁鸟(飞机)……这一切都超出了他想象的边界。
就在他努力消化着这些海量信息,试图从中拼凑出这个时代轮廓时,电视画面突然切换!
一个严肃的新闻播报画面出现。背景是灯火通明、但显得异常肃穆的博物馆大门。屏幕下方打着一行醒目的标题:“市博物馆特大盗窃案最新进展:国宝环首刀神秘现身,警方全力追查神秘‘第三人’!”
霍去病的目光瞬间凝固!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画面里,正是那把熟悉的汉代环首刀!刀身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个透明的证物箱内,刃口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镜头一转,出现了陈启明教授那张苍白而严肃的脸!他站在博物馆门口,背景是闪烁的警灯,面对着一堆伸过来的话筒。
“……是的,那把环首刀己经追回,但受损严重,其历史价值难以估量……”陈启明的声音透过电视扬声器传来,带着沉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至于案件细节,警方正在全力侦查,不便透露。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这起案件,绝非普通的文物盗窃!其背后隐藏的动机,可能与……一段被尘封的、极其重要的历史有关!甚至……可能关系到历史的真相是否被……‘重演’!”
“重演”两个字,陈启明咬得格外清晰!他的眼神,在电视屏幕的特写下,充满了暗示性的力量!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一个模糊的、似乎是监控录像截取的定格画面——一个穿着病号服的模糊身影,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狂奔!
“警方现正全力追查此名身份不明的男性,怀疑其与本案有重大关联!请广大市民……”新闻主播的声音还在继续。
霍去病猛地关掉了电视!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屏幕最后定格的画面,那模糊的病号服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陈启明!他在电视上公然露面!他在暗示!他在……引蛇出洞!
那句“历史重演”,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霍去病的心头。他在指什么?指河西之战?指他霍去病昔日的杀伐?还是……另有所指?
冷汗,混合着雨水未干的湿气,从霍去病的额角滑落。他缓缓抬起左手,手指无意识地着胸前护具下那隐隐作痛的伤口。那伤口之下,是来自两千年前、刻着“骠骑”二字的青铜戈留下的烙印。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将雨夜映照得光怪陆离。这小小的旅馆房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追兵在外,身份暴露的风险剧增,而陈启明那充满暗示的公开喊话,更将无形的压力推到了顶点。
霍去病走到那扇布满污垢的窗前,透过模糊的玻璃,望向外面这个喧嚣而危险的世界。冰冷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扭曲着窗外的光影。他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而沉静。
陈启明想引他出去?
那就看看,是谁,能真正掌控这场跨越了两千年的棋局。
他需要药。需要食物。需要力量。
更需要,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