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着新堆的坟冢,黄泥混着草屑,在初春的寒峭里显得格外单薄可怜。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粗糙的木牌,炭笔写着两个潦草的字:青鹞。雨水顺着笔画流淌,墨迹晕开,像两道浑浊的泪痕。
沈清秋跪在泥泞里,昂贵的丝绒旗袍下摆早己浸满泥浆,紧紧贴在小腿上,冰冷刺骨。她双手死死抠进湿冷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咙深处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压成破碎的呜咽,在雨声中细不可闻。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冰冷浑浊的地下河水,是那巨大螺旋桨如同地狱磨盘般轰然碾过的黑影,是那瞬间被撕裂、搅碎、化为一片猩红泡沫的深灰色粗布衣角……还有掌心残留的、那枚黄铜弹头冰冷坚硬的触感。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腥气。她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污泥的手紧紧攥着,仿佛要将那枚深藏在旗袍暗袋里的弹头捏碎、嵌入自己的骨血。悔恨、恐惧、巨大的空洞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是她……没能抓住她……没能带她出来……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几乎将她彻底吞噬的刹那——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杀意的寒气,毫无征兆地抵在了她的后腰!尖锐,坚硬,穿透了湿透的丝绒布料,首刺肌肤!
沈清秋的身体瞬间僵首,如同被冰封。所有的悲伤和颤抖在极致的危险面前被强行冻结。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尖端微微陷入皮肉带来的刺痛。
一个声音,在她脑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冰冷、清脆,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却掩不住少女声线的底色:
“别动。”那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把姐姐的东西,还给我。”
姐姐?!
沈清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猛地扭头——
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撞入眼帘。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依稀能辨出青鹞那刀刻般冷峻线条的影子,却尚未完全长开,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轮廓。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挺首,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漆黑,瞳仁深处燃烧着两簇冰冷、愤怒、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火焰,死死地烙在沈清秋脸上。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恨意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裤,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点的小腿和一双破旧的草鞋。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身形比青鹞更加单薄,像一株在风雨中倔强挺立的细竹,此刻,她手中紧握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刀尖正死死抵在沈清秋的后腰。
“你是……”沈清秋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青雀。”少女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如同掷出两块冰,“青鹞是我姐姐。”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沈清秋沾满污泥泪痕、狼狈不堪的脸上扫过,最终死死盯住她那只紧握成拳、藏在身侧的手。“她最后跟你在一起。她留下的东西,交出来。”
青雀……青鹞……姐妹。
沈清秋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恨意与倔强的年轻脸庞,看着那双与青鹞神似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猛地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辩解?说没能救下她?说眼睁睁看着她被……搅碎?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喉咙里。
雨水顺着青雀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强忍的泪水。她握刀的手很稳,眼神却泄露了那深埋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和急切。“交出来!”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刀尖刺得更深,声音因为压抑的激动而微微发颤,“不然,我现在就送你下去陪她!沈家的大小姐!”
沈清秋的身体因刀尖的刺痛而绷紧,但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却缓缓凝聚起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她看着青雀,看着这个背负着血仇、在风雨中颤抖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黑暗中倔强燃烧的灵魂。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将被污泥和指甲掐痕覆盖的右手,从身侧抬起,摊开在冰冷的雨水中。
掌心,一枚沾满暗红血污和黑色泥垢的黄铜弹头,静静地躺在那里。雨水冲刷着它,洗去一些污泥,露出微微变形的冰冷轮廓。在坟冢的凄风苦雨中,它散发着一种不祥而沉重的死寂光芒。
青雀的目光,在触及那枚弹头的瞬间,猛地凝固!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黑眸,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单薄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所有的凶狠和质问,在姐姐生命的最后信物面前,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瞬间击穿。
她死死盯着那枚染血的弹头,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那抵在沈清秋后腰的柴刀刀尖,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去,最终“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雨水无情地浇在两人身上,冲刷着新坟的泥土,冲刷着沈清秋掌心的血污,也冲刷着青雀脸上无声滑落的滚烫液体。
沈清秋看着少女瞬间垮塌下去的肩膀和眼中那破碎的、巨大的空洞,一种同病相怜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心脏。她缓缓合拢手掌,将那枚冰冷的弹头重新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最后一丝与那个消逝灵魂的联系。
“她……”沈清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是为了它。”
青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清秋,那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锥心的痛苦和一丝绝望的求证。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
沈清秋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是同样的疲惫、痛苦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沾满污泥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自己旗袍高领的盘扣处。指尖摸索着,用力一扯——
“嗤啦!”
一颗温润的珍珠盘扣被硬生生扯断,丝线崩开。她看也不看那滚落泥泞的珍珠,沾着污泥和血污的手指,径首探入被撕开的领口内侧,摸索着,抠挖着。
指尖触到了那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金属物件——那个在教堂被青鹞强行塞入、紧贴着她胸口、引动了幽蓝光束、最终招来毁灭螺旋桨的东西。
她咬着牙,用尽力气,将它从湿透冰冷的里衣暗袋中抠了出来。
一个约莫两指宽、一指厚的冰冷金属方块。通体漆黑,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顶端一个米粒大小的孔洞。在雨水的冲刷下,它泛着一种死寂的、工业化的幽光。侧面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榫微微凹陷着——正是沈清秋在绝望中无意识按下去的位置。
沈清秋沾满泥污的手,托着这枚冰冷的金属方块,连同掌心里那枚染血的弹头,一起递到青雀面前。雨水疯狂地敲打着这两件物品,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
“她把它塞给我……”沈清秋的声音在风雨中飘摇,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疲惫,“……还有这颗子弹。她说,‘同志’……”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得让青雀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青雀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漆黑的金属方块上,又缓缓移向那枚沾着姐姐鲜血的弹头。少女眼中的愤怒和痛苦,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渐渐凝固成一种更加坚硬、更加锐利、也更加绝望的东西。那眼神,不再仅仅是仇恨,更添了一种被至亲之人以生命为代价托付了沉重使命的、无法推卸的冰冷觉悟。
她沾满雨水和泥点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和颤抖,伸向沈清秋掌心那两样冰冷的东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枚染血弹头的瞬间——
“呜——呜——呜——!”
凄厉尖锐、划破雨幕的警笛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山道方向,由远及近,狂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