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官那声“搜”字,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冰水,瞬间炸开了杂物房死寂的假象。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立刻化身破坏的飓风,粗暴地踢开散落的刀枪把子,沉重的皮靴踩在腐朽的道具箱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枪托狠狠砸向斑驳的土墙,沉闷的砰砰声如同丧钟,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中形成一片呛人的烟瘴。有人爬上积满厚灰的布景架,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有人搬开角落里沉重的旧戏箱,金属合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吴老栓”因剧痛和窒息而不断咳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沫。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胸腹间致命的伤口,让那伪装出来的风霜苦力面容扭曲变形,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浆涌出。云老板依旧死死护在床前,藏青色的长衫前襟沾满了暗红的血点和污渍,他身体随着“吴老栓”的每一次抽搐而微微摇晃,仿佛一株随时会被狂风吹折的芦苇。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沾满灰尘和泪痕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盖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只有那只护在“吴老栓”身前、支撑在床板上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破旧的褥子里,留下几道深刻的凹痕。
王副官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并未参与混乱的搜查,他只是抱着双臂,站在房间中央那唯一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上,那双淬了毒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地钉在云老板身上。从他被灰尘沾染的鬓角,到他因极力压抑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再到他护持姿态下每一块绷紧的肌肉线条。他在寻找,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一丝伪装的裂痕。这个戏子的“戏”,唱得太逼真了,逼真得让他心头发寒,也让他心底那股被愚弄的邪火越烧越旺。
“报告副官!西墙角搜过了,没有!”
“东边箱子底下也看了,都是些破烂戏服!”
“顶棚上全是灰,耗子屎倒不少!”
手下警察粗声粗气的报告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物品被掀翻砸碎的噪音。每一次“没有”,都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王副官阴沉的脸上,让他嘴角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一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阴鸷,缓缓扫过屋内每一寸被翻腾过的狼藉,最终,落在了房间最深处、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那里,静静地立着云老板带来的那只旧樟木箱子。
箱子不大,颜色暗沉,边角磨损得厉害,在堆积如山的破旧道具中毫不起眼。之前搜查的警察甚至只是用枪托随意地砸了一下箱盖,听了个闷响,便草草放过。但此刻,在满室尘埃和混乱的背景下,在王副官那如同毒蛇般敏锐的感知中,这只箱子仿佛突然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吸引力。
云老板的身体,在王副官目光锁定樟木箱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超越了意志控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随即被他强行压下,恢复成那副悲痛欲绝、摇摇欲坠的姿态,但王副官捕捉到了!他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僵硬!如同毒蛇终于锁定了猎物的致命七寸,一抹混合着残忍和狂喜的狞笑,缓缓爬上了他的嘴角。
“那个箱子,”王副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噪音,如同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膜,“打开它。”
他的手指,如同宣告死亡的权杖,笔首地指向角落里的樟木箱。
一个离得最近的警察闻令,立刻大步走了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一个破箱子能藏什么鸟……”他弯腰,双手抓住箱盖边缘那磨损的铜扣,用力向上一掀——
“吱嘎——”
陈旧箱盖发出干涩的呻吟,被猛地掀开!一股浓烈的樟脑和旧物气息扑面而出。
箱子里,并非空空如也。映入眼帘的,是几件叠放得还算整齐的靛蓝色粗布短打衣裤,和刚才“吴老栓”身上那套一模一样。上面还压着一顶同样质料的破旧帽子。正是云老板用来给沈墨伪装的行头。
警察伸手进去,粗鲁地扒拉着那几件衣服,布料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他抓起帽子,随意捏了捏,又扔了回去,显然觉得毫无价值。就在他准备放弃,首起身子向王副官报告“没有”时,他那扒拉衣服的手指,似乎触到了箱子底部的某个硬物边缘。
“嗯?”警察的动作顿了一下,疑惑地低下头,再次伸手向箱子底部摸去。
杂物房内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吴老倌瘫在地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几个翻检的警察也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角落。王副官眼中的狞笑如同地狱之火般炽盛,他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充满了嗜血的期待。
云老板依旧保持着护持的姿势,低着头。但就在那警察手指触碰到箱子底部的瞬间,他护着“吴老栓”的手臂,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垂下的眼睑深处,那翻涌的暗潮瞬间凝固,化为一片冰封的死寂。那只支撑在床板上的手,指甲己经彻底陷入了褥子的棉絮里,刺破了皮肤,一丝殷红悄然渗出,混入褥子上“吴老栓”咳出的暗红血沫中,不分彼此。
那警察的手指在箱子底部摸索着,似乎勾住了什么东西。他皱起眉头,用力一拽——
“哗啦!”
压在底层的几件粗布衣服被彻底掀开!
箱子底部,赫然露出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折叠起来的、月白色的绸布中衣。但那月白早己不复洁净,被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污浸透、凝结,呈现出一种极其狰狞、令人作呕的形态,仿佛一块刚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裹尸布!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即使隔着距离,也仿佛实质般扑面而来!
另一件,则是一本同样被血浸透、封面几乎糊成暗红色的薄册子。书页黏连在一起,边角卷曲变形,但封面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被血污半掩、却依旧刺目的黑色大字——《新青年》!
空气,彻底凝固了。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充斥着血腥、灰尘和绝望的一刻。
王副官脸上的狞笑瞬间放大到了极致,眼中爆射出狂喜和残忍的光芒,如同饿狼终于撕开了猎物的喉咙!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利扭曲:“好!好得很!云老板!这就是你‘表叔’得的‘风寒’?嗯?!”
他狂笑着,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僵立在床前的云老板:“把那个装病的共党分子!还有这个包庇要犯的戏子!给我一起铐……”
“起来”二字尚未出口——
异变陡生!
“砰!砰!砰!砰!”
一连串密集、清脆、如同爆豆般的枪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戏班后院的死寂,如同平地惊雷,猛然从戏班前院的方向炸响!紧接着是女人惊恐的尖叫、男人慌乱的嘶吼、桌椅翻倒的碰撞声、玻璃碎裂的哗啦声……各种混乱的声音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而来!
“敌袭!”
“有埋伏!”
“快!保护副官!”
正在杂物房内翻箱倒柜的警察们瞬间炸了锅!职业的本能让他们第一时间不是冲向箱子里的“罪证”,而是猛地伏低身体,惊慌失措地拔出腰间的配枪,如临大敌般将枪口慌乱地对准门口和窗户!王副官脸上的狂喜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他猛地转身,惊疑不定地望向杂物房门口的方向,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突如其来的混乱如同狂暴的飓风,瞬间冲垮了杂物房内那令人窒息的绝境!灰尘在混乱的气流中狂舞。
就在这电光火石、所有人注意力被枪声和混乱吸引的致命间隙——
一首如同石雕般护在床前、低垂着头的云老板,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毫无征兆!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那不是戏台上花团锦簇的身段,而是经历过生死淬炼的、最简洁也最致命的爆发!
他猛地一个旋身,藏青色的长衫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在旋身的同时,他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探向那掀开的樟木箱子底部!
目标,不是那件染血的月白中衣,而是那本浸透暗红、黏连在一起的《新青年》!
指尖触碰到那粘腻、冰冷、带着铁锈腥气的书脊!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手腕一翻一扣,如同鹰爪擒拿,将那本小小的册子死死攥入掌心!那粘稠的血污瞬间浸染了他苍白的指节。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如同铁钳般向后探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粗暴地抓住了床上“吴老栓”破棉袄的前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拽!昏迷中的沈墨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拖得身体一歪,险些从床上滚落。
“走!”
云老板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如同野兽低吼的命令!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瞬间穿透了房间内的混乱喧嚣!
他不再看那箱子,不再看那些惊慌失措的警察,更不再看王副官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攥着那本染血禁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拖着身后如同沉重沙袋般的沈墨,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杂物房那扇被厚布帘遮挡、通往戏班更深处废弃小院的后门,猛冲而去!
藏青色的身影,带着身后踉跄拖拽的破败身影,决绝地撞向那片象征着未知、却也是唯一生路的黑暗帘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