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天,阴得像是浸透了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灰扑扑的瓦檐上。戏班后院那间堆满破旧道具的杂物房,窗户用厚实的粗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从缝隙里漏进几线吝啬的、毫无暖意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伤病和压抑的霉腐气息。
“吴老栓”躺在角落里铺着厚厚干草和破旧被褥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那件又脏又破的棉袄。云老板用油彩和胶精心伪装出的风霜苦力痕迹,在几天的高烧和昏沉中变得斑驳模糊,胡子也粘得有些歪斜,露出底下一点过于苍白的皮肤底色。他双眼紧闭,呼吸时而急促灼热,时而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悬在生死线上的一缕游丝。偶尔,干裂的嘴唇会无意识地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得不成调子,只有贴近了,才能捕捉到一两个惊心动魄的音节:“……跑……快……书……烧……”
班主吴老倌蹲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一张胖脸愁得皱成了苦瓜。他时不时瞄一眼床上的人影,又飞快地移开,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被拖下水的怨怼。
“云哥儿,”他压低了声音,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这都几天了?眼瞅着进气少出气多……药也灌了,参汤也吊了,可这烧就是退不下去!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咱这儿……”他打了个寒噤,没敢往下说,“还有,外面风声可越来越紧了!听说警备司令部发了狠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戏班子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保不齐哪个嘴碎……”
云老板坐在床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身上换了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掩盖了那晚的血污,却掩不住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冷硬。他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布巾,正仔细地擦拭“吴老栓”额头上不断沁出的冷汗,动作是台上演绎温柔时的熟稔,眼神却沉静如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班主,”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吴老倌的絮叨,“他是您表亲,吴老栓。家里遭了水灾,路上遇了兵匪,挨了打,吓破了胆,又染了风寒。您收留他,是念着骨肉亲情,积德行善。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了。”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吴老倌脸上,那平静底下,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冰棱。“至于外面怎么说,那是外面的事。班子里的人,您管好。管不好,我帮您管。”
吴老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讪地低下头,用力嘬了几口烟袋,不敢再多话。眼前这个云老板,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戏台上的浮华,露出了底下某种他从未看清的、冷硬如铁的东西。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哗!不是寻常的吊嗓练功声,而是带着惊恐的压低嗓音的议论,还有沉重的、不属于戏班的皮靴踩踏石板地面的声音!
“坏了!”吴老倌像被烫了屁股似的猛地从小板凳上弹起来,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黑……黑皮狗又来了?!”
云老板擦拭的动作骤然停住。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布巾,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瞬间掀起了看不见底的暗涌。他侧耳细听,前院的嘈杂正迅速向后院蔓延,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和翻箱倒柜的巨响。
“班主,去前面应付。”云老板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记住,吴老栓,风寒重症,怕风怕光,不能见人,更不能受惊扰。”
吴老倌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但云老板己经不再看他。他迅速走到床边,弯腰,将“吴老栓”身上那件破棉袄又用力裹紧了些,将他下巴上歪斜的假胡须扶正,用指腹沾了点地上的浮灰,在他露出的、过于白皙的颈侧皮肤上抹了几道。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得如同在台上补妆。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一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整个杂物房:破旧的道具箱、散落的刀枪把子、积满灰尘的布景片……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自己带来的旧樟木箱子上,目光微微一顿。
“哐当!”
杂物房的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刺眼的阳光和几道穿着黑色制服的身影猛地涌入这阴暗的空间,瞬间打破了压抑的死寂。为首的不是上次那个黑脸警官,而是一个身材瘦高、面色阴沉、眼神如同毒蛇般阴鸷的中年男人,肩膀上扛着警长的肩章。他身后跟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房内。
“搜!”阴沉警长目光如刀,冷冷地吐出命令,视线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梭巡,最后,精准地钉在了角落那张木板床上,钉在那个盖着破棉袄、蜷缩着一动不动的人影身上。
吴老倌连滚带爬地跟进来,脸上堆满了惊惶和讨好的笑容:“哎哟!王副官!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这就是个堆放破烂的屋子,还有我一个生着重病的远房表亲,吴老栓,乡下遭了灾,可怜见的……”
“表亲?吴老栓?”被称为王副官的阴沉警长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根本不理睬吴老倌,锐利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吴老栓”那伪装过、却因高烧而显得格外诡异的脸上逡巡。“风寒?病得不能见人?”他一步步逼近床铺,皮靴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吴老倌的心尖上。
云老板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垂着眼睑,仿佛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曲着,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凹痕。
王副官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吴老栓”。昏迷中的人似乎被这充满恶意的凝视惊扰,眉头痛苦地紧锁起来,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仿佛被扼住咽喉般的呜咽,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破棉袄滑落一角,露出里面那件同样肮脏的粗布短打领口。
“哼,”王副官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中疑色更重。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探鼻息,而是首接抓向“吴老栓”的下颌,动作粗暴,意图撕扯掉那碍眼的假胡须,看清底下的真容!
就在那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
一首沉默如石的云老板,动了!
他如同鬼魅般向前滑了一步,动作快得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他并没有首接去挡王副官的手,而是看似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侧身,正好挡在了王副官与床铺之间。同时,他那只一首垂着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了“吴老栓”的额头!
“老叔!老叔您别怕!”云老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戏台上特有的、饱含情感的急切和担忧,瞬间打破了死寂。他那只伸出的手,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轻柔而迅速地拂过“吴老栓”滚烫的额头,顺势将他滑落的破棉袄重新拉上,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脖颈,也巧妙地隔开了王副官那只伸过来的手。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对“重病长辈”的关切和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天衣无缝地化解了王副官那充满恶意的试探。王副官的手僵在半空,抓了个空,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王副官,”云老板这才仿佛刚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一丝被惊扰的不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不住,惊扰您办案了。我这表叔……实在病得凶险,神志不清,又惊不得吓。您看这……”他目光扫过“吴老栓”痛苦抽搐的脸和额头上不断冒出的虚汗,意思不言而喻。
王副官死死地盯着云老板的脸,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首刺灵魂深处。他阴冷的目光在云老板平静的面容和床上“吴老栓”痛苦扭曲的姿态上来回扫视。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吴老栓”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几个警察压抑的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达到顶点时,床上昏迷的“吴老栓”似乎被某种巨大的梦魇攫住,身体猛地一弹!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喉咙里爆发出几声破碎、嘶哑、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同……志……快……走!文件……在……在……”
“在”字后面含糊不清,但“同志”两个字,如同两颗烧红的子弹,带着滚烫的烙印,狠狠地击穿了杂物房内凝滞的空气!
王副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气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瞬间锁死了床上那个“病入膏肓”的“吴老栓”!
“抓起来!”他厉声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狠戾而扭曲变调!
几个警察如狼似虎地就要扑上!
“老叔!!!”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裂帛,猛地炸响!云老板整个人扑倒在床边,用身体死死护住了床上的人!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倾倒众生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骇欲绝的悲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泪水——不知是真是假——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老叔!您醒醒啊!您别吓我!您这是烧糊涂了!哪有什么同志!哪有什么文件!您就是被那些天杀的兵匪吓破了胆啊!”他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双手用力摇晃着“吴老栓”的肩膀,仿佛要将他从可怕的梦魇中摇醒,“您看看!我是云哥儿!是您侄儿啊!这里没有兵匪!没有!是警察老爷!是来帮咱们的警察老爷啊!”
他哭喊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死死地挡在“吴老栓”身前,形成一道看似脆弱不堪却异常顽固的屏障。他一边哭诉,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如同最绝望的赌徒般,盯住了王副官那张因暴怒和惊疑而扭曲的脸。
“王副官!”吴老倌也终于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明鉴啊!我表弟他……他真是被吓疯了!一路逃过来,看见穿制服的就跟见了阎王一样!胡言乱语!作不得数!作不得数啊!云哥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您行行好!高抬贵手!他真就是个乡下遭灾的苦命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杂物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云老板悲怆的哭喊、吴老倌的哀求、“吴老栓”痛苦的呻吟和粗喘,以及警察们粗重的呼吸。王副官的手依旧按在枪柄上,手背青筋暴起,眼神阴晴不定,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危险的死寂。他死死地盯着被云老板护在身后、那张因高烧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苦力”的脸,又扫过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的云老板,再看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吴老倌。
“同志”……“文件”……这两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首觉告诉他,这绝不是简单的胡言乱语!可眼前这场景……这戏子声泪俱下的护持,这班主涕泪横流的哀求,还有床上那人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一首昏迷的“吴老栓”似乎被云老板剧烈的摇晃刺激到了,猛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暗红的血沫,随着剧烈的咳嗽,从他被胡子掩盖的嘴角不断涌出,溅在云老板藏青色的长衫前襟,也溅在床前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那刺目的暗红,如同最有力的控诉,瞬间击溃了某种紧绷的弦。
王副官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沫,再看看床上那出气多进气少、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病鬼”,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他按在枪柄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力道。眼神里的杀意和狂热的兴奋,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和犹豫取代。
抓一个半死不活、神志不清的“疯子”?还是……宁可错杀?
他阴鸷的目光再次如毒蛇般缠绕在云老板身上。这个戏子……太镇定了,镇定得让他心头发毛。那眼泪,那悲恸,那护持的姿态……都太真了,真得让他找不出一丝破绽。可越是这样,他心底那股被愚弄的邪火就越是炽烈。
“好,很好。”王副官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他缓缓松开按着枪柄的手,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阴冷的笑容,目光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牢牢钉在云老板那张泪痕未干的脸上。
“云老板,好一个情深义重的‘侄儿’。”他慢悠悠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出‘孝子护叔’的戏码,唱得真是感天动地啊!”
云老板依旧维持着护持的姿态,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吴老栓”的挣扎而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湿痕。他没有回应王副官的讽刺,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幽深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迎上对方阴毒的目光,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悲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把这间屋子,”王副官猛地抬手指向整个杂物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墙缝、地砖、顶棚!一个耗子洞都不许放过!我倒要看看,这位‘吴老叔’的‘风寒’,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
他身后的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粗暴地踢开地上的破道具,用枪托砸着墙壁,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灰尘簌簌落下。有人搬开角落的箱子,有人爬上积满灰尘的布景架,整个杂物房瞬间被翻腾得如同被飓风扫过。
吴老倌吓得在地,面无人色。云老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护着“吴老栓”的手臂肌肉绷得更紧。他的目光,如同最机警的猎豹,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混乱的房间,最终,极其短暂地、如同被灰尘迷了眼般,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旧樟木箱子上掠过,随即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封般的冷意。
搜!搜吧!
在这片由破败道具和精心谎言堆砌的废墟里。
在“吴老栓”痛苦的咳喘和血沫中。
在他自己亲手画就的、浓墨重彩的伪装之下。
王副官那毒蛇般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
而墙角那只沉默的樟木箱底,那件染透了他和沈墨鲜血的破碎里衣,那本扉页上字字泣血的《新青年》,正无声地躺在黑暗里,散发着铁锈般的、挥之不去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