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滩的野菜还没采尽,轧钢厂告示栏前己围得水泄不通。
新贴的红纸上,墨迹淋漓写着:"即日成立代食品研发小组,组长何雨柱,副组长李怀德"。
风一吹,纸角"哗啦"作响,像面招魂幡。
"啥叫代食品?"老赵抻着脖子,汗珠子顺着后脖颈往下淌。
"榆树皮磨粉,柳树芽拌盐!"有人哄笑,"何大厨改行当牲口倌儿啦!"
"放屁!"李怀德背着手踱来,镜片后的眼睛刀子似的扫过人群,"榆钱儿顶饿,柳芽儿救命,这就是代食品!"
他手指猛地戳向红纸,"谁能把树叶子做出肉味儿,厂里奖十斤全国粮票!"
人群"嗡"地炸开锅。
何雨柱蹲在食堂后门槛上,烟袋锅子冒着缕缕青烟,看马华拿个卷边的练习本登记报名。歪歪扭扭的名字写了三页纸。
"师父,"马华凑过来,手指头沾着墨渍,"真能把树皮做出肉味?"
何雨柱往地上磕了磕烟灰:"榆树皮剥红瓤,清水泡三天,磨粉掺玉米面,烙饼管饱。"
他眯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真要饿急了眼,观音土都能顶三天,就是拉不出屎。"
研发小组占了半个食堂。
墙角麻袋堆成小山,敞着口,露出千奇百怪的"宝贝":刺棱棱的橡子、毛茸茸的葛根、沾着河泥的芦苇根,还有几捆晒得发白的玉米芯,硬得能硌掉牙。
何雨柱挽着袖子,正教人用石磨碾橡子。
灰白的粉末扬起来,在从窗户缝漏进来的光柱里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涩的草木气。
"何师傅!"翻砂车间的老王冲进来,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布包,"西山老林子里扒的!您掌掌眼!"
布包摊在案板上,是几块沾着湿泥的黑疙瘩,根须虬结如龙爪。
"蕨根!"何雨柱眼睛一亮,"好东西!淀粉足顶饿!"菜刀"咣咣"剁下去,根茎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浆汁。
碎块扔进大铁锅,灶膛里塞进劈柴,"呼啦"一声火苗蹿起老高,"大火熬!熬出浆来勾芡,清汤寡水也能稠得挂勺!"
李怀德掀帘子进来,工装裤腿上挂着苍耳,鞋底沾满黄泥。
他刚带人从京郊荒地回来,头发里还夹着草屑。"怎么样?"他凑到锅边,蒸汽"噗"地扑上镜片,瞬间白茫茫一片。
何雨柱掀开锅盖,大铁勺在浓稠的浆糊里搅动,拉起黏连不断的丝:"成了!这玩意儿晾干磨粉,掺三成玉米面,蒸窝头不喇嗓子!"
正说着,许大茂探头探脑钻进来,手里拎着串灰不溜秋的蘑菇:"何副主任,您瞧这个!"
何雨柱扫了一眼,抄起蘑菇摔他脸上:"毒鹅膏!吃一口全村吃席!你是嫌厂里人太多?"
许大茂臊得脖子通红,蘑菇掉在地上被他一脚踩烂,灰溜溜钻出人群。
哄笑声中,李怀德抹了把镜片:"得编个小册子,什么能吃,什么见阎王。"
当夜,何雨柱家灯亮到后半夜。
冉秋叶挺着肚子伏在八仙桌上,小楷毛笔在黄麻纸上沙沙游走:
"橡子去硬壳,清水泡三日,每日换水去涩,磨粉过细筛..."
"葛根切片曝晒,石臼捣碎,掺粮不过三成,多则伤胃..."
"灰灰菜必用石灰水漂,柳芽儿忌老抽筋,马齿苋焯水拌蒜可代青菜..."
聋老太太拄着拐进来,颤巍巍递过个蓝布包:"柱子,把这个加上。"
布包里是几株晒干的草,叶子锯齿状,茎秆紫红。
"马齿苋?"何雨柱拿起一株细看。
"这叫长寿菜!"老太太枯手着草叶,"灾年能救命!开水焯了拌蒜泥,比肉香!"
油墨滚子"吱呀"作响,小册子印出来那天,李怀德亲自蹬着三轮,车斗里垫着稻草,上面整整齐齐码着橡子面窝头、蕨根粉条、柳芽儿烙饼,笼布盖得严严实实。
何雨柱坐在车斗沿上,护着那摞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小册子。
粮食局大院门口,看门老头拦着不让进:"李厂长,不是我不通融,今儿局长正陪部里领导..."
李怀德把三轮往墙根一靠,掀开笼布:"大爷,您尝尝这个!"
老头犹豫着拿起块柳芽儿烙饼,金黄酥脆,咬一口,眼睛瞪圆了:"哟!清香!有嚼劲!"
"劳您递个话,"李怀德把一兜样品连着小册子塞过去,"就说轧钢厂搞出救命粮了,请领导们品鉴!"
半小时后,两人被请进会议室。
长条桌上摆开样品,七八个干部围着看稀奇。何雨柱当场架起小煤炉,铁锅里清水煮沸,抓把干菜帮子扔进去,舀勺蕨根粉浆徐徐勾入。
清汤寡水转眼变得浓稠透亮,再撒点盐花,香气竟勾得人喉头滚动。
李怀德举着小册子讲解,镜片后的眼睛亮得灼人。
"好!"主位上的领导拍案而起,"这才是自力更生!"他转头对秘书疾声道:"通知各厂!都来轧钢厂取经!小册子加印一万份!"
回厂路上,李怀德蹬着三轮,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工装后背洇湿一大片。
何雨柱坐在车斗里,护着剩下的样品。路过粮店,排队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他,扬着手里的油印小册子喊:"何师傅!这橡子面真顶饿?"
何雨柱举起个窝头晃了晃:"照册子做!饿不死人!"
厂里彻底沸腾了。大喇叭整天循环广播:"橡子去壳三换水,蕨根熬浆莫惜柴..."食堂门口支起三口牛头锅,终日热气蒸腾。
马华带着几个学徒蹲在墙根,教女工们剥橡子。
硬壳硌得手指通红,橡子汁染得指甲黢黑,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棕褐色的碎壳。
这天晌午,何雨柱正试验玉米芯磨粉。石磨"吱扭"作响,粗糙的粉末呛得人首咳嗽。
秦淮茹突然白着脸闯进来,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柱子!东旭...晕倒在车床上了!"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贾东旭躺在病床上,嘴唇干裂起皮,像旱地龟裂的泥。
床头柜上放着啃剩的半个窝头,粗糙得能划嗓子。
大夫冲李怀德摇头:"长期营养不良,低血糖严重。"
他指了指那半个窝头,"代食品再好,终归不是真粮食,吊不住命啊!"
李怀德脸色铁青。回办公室"哐当"摔上门,抓起电话吼:"张局长!代食品撑不住了!得给点真粮!"
听筒里传来忙音。他狠狠摔了电话,在屋里转了三圈,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柱子!跟我走!去通州码头!"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的黄尘扑满车窗。
李怀德握着方向盘,指节捏得发白:"码头三号仓有批处理货,陈高粱!咱去截胡!"
何雨柱一惊:"这不合规矩..."
"规矩?"李怀德猛踩油门,吉普车咆哮着窜出去,"饿死人更不合规矩!"
通州码头,咸腥的河风裹着煤灰味。仓库管理员搓着手,一脸为难:"李厂长,不是我不给面子,这批高粱让面粉厂订了..."
李怀德把一沓全国粮票拍在油腻的木桌上:"他们的价,我加一成!"
管理员眼睛黏在粮票上,喉结滚动:"面粉厂王厂长那边..."
"告诉他!"李怀德摘下眼镜,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批粮救的是轧钢厂上千条命!他敢拦,我今晚就吊死在他家门口!"
粮车开回厂时,暮色己沉。
李怀德跳下车,冲着迎上来的车间主任吼:"连夜磨面!掺橡子粉!天亮前蒸出窝头!"
食堂彻夜通明。掺了真高粱面的窝头出锅,热气裹着久违的粮食香,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的油光。
何雨柱掰开一个,橡子的涩味淡了许多,露出里面金黄的瓤。他舀了碗浓稠的蕨根糊糊,给贾东旭送去。
病床上,贾东旭捧着粗瓷碗,热气熏红了眼眶:"柱子,谢..."
"谢李厂长。"何雨柱指了指窗外。
月光下,李怀德正和搬运工一起扛粮袋,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的腰,工装后背的汗渍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夜深人静,两人瘫在食堂条凳上。
李怀德从公文包掏出个铝饭盒,揭开盖,是几张掺了蕨根粉的烙饼,边缘焦黄酥脆。
"你嫂子烙的,"他掰了半张递过来,"尝尝?"
何雨柱咬了一口,粗糙中带着麦香:"比纯代食品强。"
"部里批了条子,"李怀德突然说,声音带着疲惫,"每月特供轧钢厂五吨高粱。"
何雨柱手一顿:"代价不小吧?"
"我把代食品配方和小册子都交上去了。"李怀德苦笑,摘下眼镜揉着眉心,"这下全国都知道,轧钢厂工人靠吃树皮活命了。"
月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墙上一张新贴的奖状:"代食品创新先进单位"。
何雨柱摸出烟袋锅,铜锅子在凳脚上磕了磕。
李怀德递过根"大前门",火柴"哧啦"划亮,两点红光在昏暗中明灭。
"值了。"何雨柱吐出一口烟,青烟在月光里袅袅上升。
"值了。"李怀德重复道,烟头的红光映着他镜片上未擦净的浮尘。
窗外,最后一辆满载橡子面窝头的卡车驶出厂门。
车尾红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像一粒微弱的火星,奔向更深沉的黑暗。
车斗里,灰白的窝头在月光下沉默着,带着轧钢厂上千工人牙缝里省下的活命粮,去填更远处的饥肠辘辘。
(第三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