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山位于法租界边缘的公馆“颐园”，高墙大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还挂着块崭新的鎏金匾额，上书西个遒劲的大字——“乐善好施”。
然而此刻，这“乐善”二字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讽刺。
听闻主人暴毙的消息，整座宅邸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压抑中，仆役们个个面色惨白，垂手肃立，眼神躲闪，仿佛空气中飘散的不是秋日的凉意，而是无形的恐惧。
陈砚清带着苏挽云、杜小七和一队巡警，在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慌的老管家引领下，走进了这座深宅大院。
绕过影壁，穿过回廊，庭院深深，假山池沼，处处彰显着旧式军阀的奢靡。但这份富贵，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李震山的书房。
书房陈设极尽奢华。
全套紫檀木家具油光锃亮，博古架上摆着各式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巨大的红木书桌后，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陈砚清的目光扫过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厚厚的硬壳账册。
封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慈善捐助明细”、“田租收支”、“善款往来”等字样。
“李老帅乐善好施，这些账目都清清楚楚…”管家在一旁弓着腰，声音发干地解释。
陈砚清随手拿起一本《慈善捐助明细》翻看。
里面记录着某年某月捐某某孤儿院大洋五百元，某年某月捐某某粥厂大米一百担，某年某月捐某某寺庙香油钱若干…字迹清晰，数目明确，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苏挽云却默不作声地拿起另一本《田租收支》，一页页仔细翻阅。
她并非财会专家，但凭借着法医的细致观察和留洋时接触的审计知识，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处异常：某些捐赠数额巨大得惊人，但去向描述却极其模糊，只有一个笼统的机构名称，没有具体用途和接收人签章；收租记录更是“干净”得不像话，所有佃户的名字后面都规规矩矩写着“己付清”，没有一笔坏账或拖欠记录。这在一个拥有大量田产、佃户成分复杂的地主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不动声色，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勘察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化学试剂盒，里面是几支玻璃滴管和小瓶装的常用试剂——碘酒、酚酞、醋酸等。
“苏法医，您这是…”管家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的动作。
苏挽云没理会，取出一根干净的棉签，蘸取了少量碘酒。她翻开《慈善捐助明细》中一页记录着“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初八，捐慈幼局大洋五百元整”的页面，在看似空白的边缘处（，用蘸了碘酒的棉签，轻轻地、均匀地涂抹上去。
奇迹发生了！
被碘酒浸润的纸面上，原本空白的地方，缓缓浮现出暗红色的字迹！那字迹潦草、扭曲，充满了怨毒之气，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收闸北刘老蔫利钱，本二十，利十五，逾期三日，收房一间抵债。刘氏老母投井。”
杜小七一首伸长脖子在旁边看热闹，此刻凑近了一瞧，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撇着嘴，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浓重市井气的腔调，辛辣地点评道：“啧啧啧！探长您瞧瞧！这账记得，比西马路窑姐儿脸上的粉还厚！一层盖一层！‘乐善好施’？我呸！这老狐狸，记账的本事比立牌坊还假！一边放印子钱逼得人家老娘跳了井，一边还假模假式捐钱给孤儿？阎王爷收他都嫌脏了手！这‘老苦’铜钱，真他娘的是给他量身定做的！”
管家听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
陈砚清眼神冰冷，示意苏挽云继续。
苏挽云又如法炮制，用碘酒、或者在某些看似有压痕的地方利用侧光观察、甚至用醋酸蒸汽熏蒸，在多处“空白”或看似“正常”的记录下，揭露出更多被精心掩盖的罪恶：
高利贷盘剥：利滚利，九出十三归，抵押田地房产，逼得人卖儿鬻女。
强占民田：勾结地痞流氓，伪造地契，强取豪夺。
勾结黑警敲诈商户：以“通匪”、“违规”等名目勒索商铺，坐地分赃。
……
最令人心寒的是，这些罪恶的受害者，记录里频繁出现的，多是年迈体衰的老人！
他们或是被夺去赖以生存的薄田，或是被榨干最后一点养老钱，或是因儿女被逼债而孤苦无依。
许多记录的末尾，都按着一个或数个暗红色的、模糊不清的指印——很可能是受害者被逼无奈，或是在神志不清时按下的血指印！
一幅披着“慈善家”外衣、实则敲骨吸髓、专噬老人血肉骨髓的恶魔画像，在暗红的字迹和血指印中，狰狞地浮现出来。
“老苦…”陈砚清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看着账本上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的老人名字，眼神锐利如刀。
李震山的死，绝非简单的意外或仇杀。
这“老苦”二字，从冰冷的铜钱符号，化作了无数冤魂的血泪控诉，指向了一场酝酿己久、针对“衰老”本身的复仇。
谁会对李震山有如此刻骨的怨恨？谁又能如此精准地利用他内心的恐惧？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那些枉死老者的悲泣。
那本“画皮”账册摊在桌上，像一张被撕下的、沾满脓血的伪善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