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玉米糊糊刚端上桌，林晚秋就瞅准了时机。
灶台上的煤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把堂屋照得昏昏暗暗。王秀芬正把最后一块红薯塞进李红梅手里，嘴里还念叨着：“快吃快吃，吃完了好给你张叔送点桂花糕，人家可是答应帮你留意县城纺织厂的工作了。”
李红梅嚼着红薯，含混不清地应着，眼睛却瞟向林晚秋碗里的咸菜，那点小动作跟前世偷吃她藏的红糖时一模一样。
林晚秋慢悠悠地喝了口糊糊，故意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可惜的，听说县城南头那家‘福顺祥’杂货铺，年后就要被查封了。”
这话一出，满桌的筷子声突然停了。
王秀芬夹红薯的手顿在半空，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啥？福顺祥？”
林晚秋装作没看见她的反应，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粒：“是啊，听镇上赶集的人说的，好像是卖假货被查了，听说连供销社都受了牵连。具体啥时候查封来着…… 好像是正月十五？”
“呸！” 王秀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粗瓷碗在炕桌上蹦了蹦，“你这丫头片子懂个啥！福顺祥是城西头的，不是南头！而且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被查封的，跟正月十五有啥关系？”
她这话一出口，就见李建军手里的窝窝头 “啪嗒” 掉在桌上，张翠花正喝的糊糊差点喷出来，连一首闷头吃饭的公公李老实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李红梅最是没脑子，还在那儿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我也听说了，是城西的福顺祥，卖的假洗衣粉把人家衣裳都洗烂了，可不是南头的！”
李建军踢了她一脚，眼神却瞟向林晚秋，嘴角抿成条首线。张翠花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讪讪地说：“妈说得对，这种事可不能乱说，传出去要惹麻烦的。”
林晚秋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冷光，拿起窝窝头小口啃着，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吧，赶集的人说得含含糊糊的，我还当是南头那家呢。”
王秀芬还在那儿嘟囔：“就你能耐，啥都敢瞎传……” 话没说完，被李老实咳嗽着打断了。
公公放下筷子，摸出旱烟袋往烟锅里塞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林晚秋瞥见他捏烟袋的手指在微微发颤。火苗映着他皱纹堆垒的脸，那眼神躲闪的样子，跟前世他默许王秀芬扣她口粮时如出一辙。
满桌的人又重新拿起筷子，可谁都没再说话，只有玉米糊糊被吸溜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林晚秋数着墙上糊的旧报纸，第三版右下角印着 “改革开放好” 的通栏标题，墨迹还新鲜着 —— 这正是前世福顺祥被查封那年的报纸。
他们果然都重生了。
这个认知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婆婆能准确说出店铺位置和查封日期，公公眼神闪烁，小姑随口附和，大哥大嫂那副 “果然如此” 的表情…… 这群人不仅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还把那些鸡零狗碎的破事记得清清楚楚。
林晚秋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前世他们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重生回来还是盯着这些鸡毛蒜皮，难不成这辈子就指望抢她的商机过活？
她偷偷抬眼，正对上李建国的目光。
男人正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糊糊，眉头皱得像打了结。听到 “福顺祥” 三个字时，他握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林晚秋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有话想说，最终却只是把一块红薯夹到她碗里。
“吃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就在这时，李建国的眼神忽然涣散了。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眼前晃成一团模糊的黄，耳边的吸溜声变成了尖利的议论 ——“那扫把星还想去找供销社说理？也不看看自己啥德行”“要我说就该把她赶回娘家，省得克死全家”“建国就是太老实，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 那些刻薄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他想吼一句 “别骂了”，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建国？建国？” 林晚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建国猛地回过神，额头渗着层薄汗，碗里的糊糊洒了半桌都没察觉。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玉米面蹭得满脸都是，活像只受惊的灰兔。
“咋了这是？” 王秀芬不耐烦地瞪他，“吃个饭都走神，魂被勾走了？”
“没事。” 李建国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飘，“可能是今天翻地太累了。” 他拿起筷子想继续吃饭，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那些零碎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林晚秋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碗热水，指尖故意碰了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李建国打了个激灵，眼神终于清明了些。
“妈刚才说啥来着？” 林晚秋转头看向王秀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福顺祥是二月二被查封啊？那可真得记牢了，省得出去乱说惹人笑。”
王秀芬这才消了气，又开始数落她：“跟你说过多少回，少跟那些赶集的长舌妇瞎混，听风就是雨的……”
李红梅在一旁帮腔，李建军和张翠花交换了个眼神，连公公都重新低下头抽起了旱烟。他们谁都没注意到，林晚秋垂在桌下的手，己经悄悄攥成了拳头。
扮猪吃老虎？这戏她前世演了整整三年，早就炉火纯青了。
既然这群人费尽心思重生回来就为了这点破事，那她不妨陪他们好好玩玩。她倒要看看，当他们发现自己抢来的商机一个个变成陷阱，积攒的 “功德” 全成了笑话，那张张得意的脸会有多难看。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林晚秋喝着碗里的糊糊，忽然觉得这玉米糊糊比往常甜了些 —— 大概是因为，这场她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战争，终于要变成一场有意思的狩猎了。
而被狩猎的，究竟是谁，还不一定呢。
李建国啃着窝窝头，总觉得今天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他偷偷看了眼身边的林晚秋，女人正安静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嘴角好像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得他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
那些乱糟糟的声音和画面，大概真的是太累了吧。他想。
至少现在，碗里的红薯是热的，身边的人是暖的。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