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混乱的喧嚣和无数道针刺般的目光。走廊里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却驱不散顾源心头那团冰冷沉重的阴霾,也暖不了怀里这具微微颤抖、散发着馊水气味的身体。
林若芝几乎是完全靠在他身上。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耗尽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巨大的屈辱和顾源突如其来的保护带来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只剩下本能的僵硬和虚软。顾源的手臂环着她的肩,支撑着她大部分重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隔着薄薄的、湿透的校服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暖意。
走廊里并非空无一人。几个听到动静从隔壁班探头出来的学生,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目光里有震惊,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怪物似的探究。顾源恍若未觉,他的目光只落在前方,脚步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顾源……” 林若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放…放开我……” 她尝试着想要挣脱他环抱的手臂。这亲密的姿势,这突如其来的庇护,比刚才那杯脏水更让她无所适从,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习惯了被漠视和伤害的神经末梢。
顾源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他低下头,下颌几乎蹭到她湿漉漉的额发,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别动。”
两个字,斩钉截铁。林若芝身体一僵,那点微弱的挣扎瞬间被镇压下去。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脏水还是未干的泪。她不再说话,任由他半抱着,像一具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被动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通往医务室的路并不远,却仿佛走了很久。每一步,顾源都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那股馊水的酸腐气味萦绕在鼻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属于少女的干净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刺痛他心脏的混合体。前世,他何曾在意过她身上是什么味道?他甚至厌恶她的靠近。而现在,这味道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迟来的良知。
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水珠顺着她小巧的下颌滑落,滴进同样湿透的校服领口。宽大的校服被水浸透,紧紧贴在她单薄的肩胛骨和纤细的腰线上,勾勒出青涩却异常清晰的轮廓。湿透的布料下,隐约可见内衣肩带的痕迹和那微微起伏的、属于少女的柔软弧度。
顾源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陌生的燥热瞬间涌上耳根。他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胸腔里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更加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抱紧她的手臂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的身体稍微离自己远了一点点,却又不敢真的放开,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
该死!他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重活一世,难道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了吗?她现在如此脆弱狼狈,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那抹青涩的曲线和冰冷的湿意带来的奇异触感,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感官深处。他深吸一口气,走廊里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悸动。
终于,那扇熟悉的、漆成白色的医务室门出现在眼前。顾源几乎是半抱着林若芝撞开了门。
“李老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片的淡淡气味。校医李老师是个西十多岁、面相和善的阿姨,正低头整理着药柜。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门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还被一个高大男生紧紧抱着的林若芝时,脸上慈祥的笑容瞬间凝固,被浓浓的惊愕和担忧取代。
“哎哟!我的老天!这…这怎么回事?!” 李老师惊呼一声,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目光在林若芝湿淋淋的头发、苍白的脸和校服上明显的污渍上扫过,眉头紧紧皱起,“林同学?你这是…掉水里了?还是…被人泼了?” 她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这绝非意外。
顾源没有立刻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若芝,让她在靠墙的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检查床上坐下。林若芝的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床单,又是一阵细微的瑟缩。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湿透的校服下摆,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湿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李老师,” 顾源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火,“麻烦您给她看看,换身干衣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若芝瑟瑟发抖的样子,补充道,“她需要暖和一下。”
李老师立刻会意,连忙转身去里间找干净的病号服和毛巾,嘴里还念叨着:“造孽啊,谁这么缺德!快,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别着凉了!”
医务室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若芝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顾源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女孩,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瑟瑟发抖的雏鸟。前世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刻意忽略的画面,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入脑海。
他想起高中时,有一次也是冬天,林若芝的凳子不知被谁洒了水,她默默坐了一上午,下课时腿都冻麻了,走路姿势别扭,却一声不吭。他当时看见了,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在许梦瑶的娇笑声中,嘲弄了一句:“走路跟鸭子似的。” 许梦瑶笑得花枝乱颤,林若芝的头埋得更低了。
还有一次,她的保温杯被陈磊那伙人故意打翻,滚烫的水溅到她手上,红了一片。她咬着唇忍着泪,自己去水龙头下冲凉水。而他,正被许梦瑶挽着手臂经过,许梦瑶娇声说:“源哥,你看她笨手笨脚的,真可怜。” 他当时只觉得许梦瑶善良,甚至还觉得林若芝的狼狈有些碍眼。
更深的记忆翻涌上来。前世,在他被许梦瑶迷得神魂颠倒、疯狂追求的时候,林若芝曾鼓起勇气,在他放学路上拦住他。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递给他一个包装朴素的饭盒,里面是她省下生活费买的、他曾经随口提过一次喜欢吃的点心。她嗫嚅着说:“顾源…你…别太累了……”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他正急着去赴许梦瑶的约,看都没看那饭盒一眼,只觉得她碍事又烦人,一把挥开她的手,语气恶劣:“滚开!别挡路!” 饭盒摔在地上,精致的点心滚落一地,沾满尘土。他记得她当时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骤然黯淡下去、蒙上水汽的眼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去,默默地、一点点地把地上的狼藉捡起来,手指都在发抖……
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此刻狠狠捅进顾源的心脏,反复搅动!比前世溺水的窒息感更痛!他当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对不起……”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淋淋的痛楚,“若芝……以前……是我混蛋……”
林若芝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依旧低着头,但攥着衣角的手指却收得更紧了,指关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再也藏不住,从紧咬的唇瓣间泄露出来,细碎而绝望。
李老师拿着干净的病号服和毛巾匆匆出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了,脸上满是心疼和无奈。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将衣服和毛巾轻轻放在林若芝身边,然后看向顾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顾同学,你先出去一下,让林同学换衣服。”
顾源的目光死死锁在林若芝颤抖的肩背上,那压抑的哭泣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深深地、贪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脆弱狼狈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医务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哭声,却将顾源留在了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悔恨炼狱之中。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走廊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他眼底沉沉的黑暗。
他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前世的冰冷海水,许梦瑶狰狞的笑脸,林若芝绝望扑向船舷的身影……还有刚才,她浑身湿透、无声落泪的脆弱……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冲撞、撕裂!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身侧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手背上很快泛起一片刺目的红痕。
痛。皮肉的痛楚清晰地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他活该!他前世活该被那对狗男女推下海!他瞎了眼!他错把鱼目当珍珠,把真心踩进泥里!他任由她被欺凌,甚至推波助澜!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那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孽债!
重来一次……重来一次!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乱的意识,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和决绝。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翻涌的痛悔被一种淬了寒冰的、近乎实质的戾气所取代。
他回来了。带着前世冰冷的记忆和滔天的恨意。
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林若芝,他护定了!前世亏欠她的,他要千百倍地补偿!而那些伤害过她、背叛过他的人——许梦瑶,还有那个躲在幕后、最终和许梦瑶一起将他推下深渊的男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顾源缓缓站起身。手背上渗着血丝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他走到医务室门边,透过门上方那扇小小的磨砂玻璃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坐在床边的身影轮廓。李老师温和的说话声隐约传来。
他靠在门框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扇门,也警惕地扫视着走廊的两端。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偶尔路过想去隔壁办公室的老师都下意识地绕开了几步。
时间一点点流逝。走廊尽头的阳光渐渐西斜,拉长了影子。
终于,医务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了。
李老师探出头来,看到守在门口的顾源,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顾同学,进来吧。林同学好多了,就是受了惊吓,有点低烧。我给她吃了点药,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
顾源立刻侧身进去。
病床上,林若芝己经换上了干净的、略显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湿漉漉的头发用干毛巾大致擦过,不再滴水,但依旧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和颈边,衬得那张小脸更加苍白脆弱。她半靠在叠起的枕头上,身上盖着薄被。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或许是哭累了,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阴影,呼吸轻微而均匀。
她睡着了。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还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嘴唇抿得紧紧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防备和脆弱。
顾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褪去了清醒时的怯懦和防备,此刻的她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只有那微蹙的眉头,无声地诉说着她曾经历过的委屈和痛苦。
李老师在一旁压低了声音:“让她睡会儿吧,醒了就没事了。唉,这孩子……顾同学,今天多亏你了。” 她的目光带着赞许和一丝复杂。
顾源没有回应李老师的赞许。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若芝的脸。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拂开了黏在她苍白脸颊上的一缕湿发。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醒了她。
他缓缓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小巧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如同最郑重的誓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只够她一个人听见:
“若芝……”
“好好睡。”
“从今以后……”
“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医务室窗外走廊的拐角阴影里,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僵住!
许梦瑶!
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像一抹幽魂般躲在墙角。她脸色惨白,嘴唇被自己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刚才顾源那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近乎虔诚的举动,还有那低沉的、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欲的誓言,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和耳朵里!
她死死地盯着医务室里那个专注凝视着病床上女孩的少年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疯狂滋长的嫉妒和恐惧!
顾源……他到底怎么了?!他对那个书呆子、那个她从来不屑一顾的林若芝……为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愤怒,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顾源的背影,那个曾经对她百依百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顾源,此刻却散发着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和极度危险的冰冷气息。
尤其是他刚才拂开林若芝头发时,侧脸一闪而过的、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温柔……让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不行!绝对不行!
许梦瑶眼中闪过一丝与她清纯外表截然不符的狠厉和怨毒。她猛地转身,高跟鞋在寂静的走廊里踩出突兀而急促的“哒哒”声,像一阵阴冷的风,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医务室里,顾源似乎若有所觉。他缓缓首起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门口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窗外的夕阳投下长长的、摇晃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