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刘红梅的心脏，是在给姜栀那件新改的“吊带裙”缝补腋下崩开的线头时，彻底沉入冰窖的。
针尖不小心戳破了手指，沁出一颗血珠。
她习惯性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吮吸，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在姜栀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摸索，想找张纸巾。
指尖触到的不是柔软的纸巾，而是一叠硬硬的、带着毛边的票据。
她疑惑地掏出来。
是几张廉价的、被揉得皱巴巴的网吧收据。
上面清晰地打印着时间、机器号，还有刺眼的“包夜20元”，日期赫然是最近连续七天！
刘红梅的脑袋“嗡”地一声，眼前瞬间发黑。
七天！连续七天！女儿晚上说去同学家复习，竟然是去网吧包夜？！和谁？一股浓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她像着了魔般，颤抖着手指，将鼻子凑近那件外套，用力地嗅闻。
一股混杂的气息冲入鼻腔——劣质香烟的呛人、网吧里特有的浑浊汗味和泡面调料包的油腻气息，还有一种…廉价香水和男性荷尔蒙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刘红梅脑子里炸开了。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手里死死攥着那几张如同烧红烙铁的收据，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与此同时，城西那个油腻腻、地面永远湿滑的馄饨摊旁。
姜大成蹲在一辆破旧三轮车后面，身上披着件沾满水泥灰的旧工装，帽檐压得极低。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小摊上那两个身影。
他的宝贝女儿姜栀，穿着那件不伦不类的露肩吊带，脸上涂着厚厚的、在昏暗灯光下闪着诡异银光的亮粉。
她正用一次性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馄饨，脸上堆着一种姜大成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甜笑，递到对面那个男人的嘴边。
那男人——姜大成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附近出了名的街溜子毛小杰！
顶着一头枯草般的黄毛，穿着脏兮兮的紧身背心，露出胳膊上模糊的劣质纹身。他斜靠在油腻的塑料椅上，跷着二郎腿，脚上趿拉着一双同样脏污的豆豆鞋。
他毫不客气地张嘴叼过馄饨，咀嚼着，油腻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
他一边吃，一边用那种黏腻的、仿佛掂量货物般的眼神，在姜栀的肩膀和胸口扫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引得姜栀发出夸张的娇笑声。
更让姜大成目眦欲裂的是——毛小杰夹起一大筷子绿油油的香菜，不由分说地塞向姜栀的嘴。
姜大成清楚地知道，姜栀从小就对香菜过敏，闻到味道都会反胃！
可此刻，姜栀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脸上那夸张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竟然强忍着，张开了嘴！
她像吞毒药一样，囫囵咽下那口香菜，立刻端起水杯猛灌，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在对着毛小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轰——！” 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姜大成所有的理智！
女儿被混混戏耍、侮辱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再也无法忍耐，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从三轮车后站起身，一把扯掉头上的帽子，怒吼着冲了过去！
“畜生！放开我女儿！”
家，这个字眼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客厅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绝望的味道。
姜栀被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拖了回来，头发散乱，脸上的亮粉被泪水冲花，留下两道滑稽的污痕，那件精心改制的吊带裙也在拉扯中被扯坏了肩带，狼狈地挂在身上。
她脸上没有了甜笑，只有倔强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刘红梅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几张网吧收据，身体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发抖，脸色灰败。
姜大成则像困兽般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怒意。
“说！那个黄毛是谁？！他是不是骗你去网吧的？！他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你了？！”
姜大成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姜栀的鼻子，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嘶哑变形。
“什么黄毛！他叫毛小杰！是我男朋友！” 姜栀梗着脖子，声音尖利地反驳，带着一种捍卫自己“选择”的偏执。
“男朋友？！” 刘红梅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尖利，“暖暖！你疯了？！那是什么人？那是派出所的常客！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混混！他会毁了你！他会骗你！骗你身子！骗你钱！最后把你推进火坑啊！”
她扑过去抓住姜栀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骗？呵！” 姜栀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力道之大让刘红梅踉跄后退，撞到了桌子。
桌上一个青花粗瓷碗晃了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白色的碎片飞溅开来，像这个家岌岌可危的平静。
“你们懂什么？！” 姜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和先知般的优越感，她指着父亲，又指向母亲，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他现在是癞蛤蟆！是烂泥！可你们知道明年他是什么吗？！”
她喘着粗气，眼睛因为激动而发亮，像燃烧的炭火，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廉价的山寨手机，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点开一张截图，几乎戳到姜大成的眼皮底下！
“看！看清楚！‘DG大帝’！这是他的账号！看到这名字了吗？帝王之气！你们懂不懂？！”
屏幕上是毛小杰打游戏时的一个模糊截图，游戏ID正是“DG大帝”。
姜大成和刘红梅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和笃定震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
“下个月！” 姜栀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预言狂热，她挥舞着手机，唾沫星子飞溅，“就在下个月！他会拍一个‘铁锅炖自己’的视频！播放量能破百万！百万！你们知道百万播放量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钱！大把的钱！意味着他火了！他成了网红！成了抖音一哥！”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到时候，你们现在看不起的烂泥，就是你们高攀不起的金疙瘩！他会给我买大房子！买豪车！让你们住大别墅！你们现在拦着我，就是拦着自己的富贵路！蠢货！”
“你…你…你这个孽障！” 姜大成被女儿这番惊世骇俗、如同邪教宣言般的话气得浑身哆嗦，血压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猛地抄起旁边一把沉重的木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台正在播放着法制节目《警惕混混骗财骗色》的老旧电视机！
“砰——哗啦——！”
电视机屏幕瞬间炸裂！电火花西溅！黑烟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腾起！破碎的玻璃和塑料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法制节目主持人严肃的警告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电流短路的滋滋声和一片狼藉。
“滚！你给我滚！跟那个畜生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断绝关系！” 姜大成指着大门，目眦欲裂，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几乎就在同时，刘红梅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哀鸣：“啊——！”
她猛地捂住心口，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骇人的紫绀，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绝望和无法理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红梅！红梅！” 姜大成魂飞魄散，扔下椅子扑过去，只见妻子嘴唇发绀，呼吸急促困难，己然是心脏病发作的征兆！
“妈！” 姜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脸上的狂热瞬间褪去，露出些许惊慌。
然而，就在姜大成手忙脚乱要找药、要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混乱时刻，姜栀看着地上痛苦抽搐的母亲。
又看了看手里紧握的手机，眼神里挣扎的惊慌仅仅持续了几秒，就被一种更疯狂的执念压了下去。
“砸！你们使劲砸！” 她突然尖声叫道，声音刺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指着地上的母亲和暴怒的父亲，“把家都砸了！看以后谁给你们买大别墅！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她像是要用更尖锐的声音掩盖内心的恐惧和动摇，猛地转身，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的夜色中！
她要去赴约，要去拍那个能让她和毛小杰“一飞冲天”的“铁锅炖自己”！
“暖暖！你妈她…” 姜大成的嘶吼被门板隔绝。他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妻子，再看看一片狼藉、如同被炸弹袭击过的客厅，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将他吞噬。
他抱着妻子瘫坐在地，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而此刻，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阴影角落里。姜心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个空水杯，像是刚要去倒水。
她静静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电视机残骸，看着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的母亲，看着崩溃痛哭的父亲，看着大敞的门外姜栀消失的夜色。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平静，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仿佛眼前这场骨肉相残、家庭崩解的血腥闹剧，与她毫无关系，只是一场荒诞的皮影戏。
她甚至没有上前一步。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向厨房的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杯壁，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水流声，盖过了客厅里父亲的呜咽和母亲痛苦的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