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课的气氛向来有些沉闷。
张建设老师年近退休,头发花白稀疏,脾气像干燥的柴禾,一点就着。
他讲课嗓门洪亮,唾沫星子时常飞溅到前排学生的课桌上,对任何走神、答错的学生都毫不留情。
此刻,他正指着挂在黑板前的一幅巨大世界地图,手指用力戳着代表东亚的区域,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产业转移!世界范围内的产业转移规律和动因,这是重点!也是难点!”
他环视教室,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一张张或茫然或躲闪的脸,“谁能给我总结一下棉纺织工业中心的转移路径?结合历史背景和地理因素分析分析!别都跟闷葫芦似的!”
教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翻动书本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呼吸。几个成绩好的学生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但面对这种需要综合分析的题目,一时也有些卡壳。
更多的人则是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那“探照灯”扫到。
张建设的眉头越拧越紧,脸色开始涨红,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怎么?都哑巴了?平时让你们多看书,多思考,都当耳旁风?!这么基础的东西都答不上来?你们…” 他的斥责像连珠炮,眼看就要倾泻而下。
“从英国…到日韩…”
一个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水潭,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张建设即将爆发的怒火。
所有的目光,包括张建设那即将喷火的眼神,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教室最角落——姜心身上。
她并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自己桌面摊开的、满是油污的地图册上。嘴唇微动,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英国…曼彻斯特…机器纺纱…原料…来自殖民地…蒸汽机动力…” 她的语速不快,带着一种近乎背诵的生涩感,但逻辑清晰,“…后来…成本上升…工人贵了…地方也贵了…产业转移…日本、韩国…承接过去…他们那边…劳动力便宜…地也便宜…”
教室里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那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也愕然地看向角落。
姜心?那个食堂洗碗工?数学考32分的垫底生?她…她竟然在回答张阎王的问题?而且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张建设也愣住了,斥责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怒气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姜心。
姜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或者组织更专业的词汇,但失败了。
她只能继续用最首白、最接地气的语言描述:“…再到…我们厂…沿海…劳动力…便宜…政策…优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在描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带着机油味的现实。
“我们厂?!”张建设猛地回过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急躁和荒谬感,“举例!要规范术语!这叫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向具有比较优势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转移!是成本驱动!是梯度转移!什么我们厂你们厂的!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他习惯性地斥责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前排。
然而,他骂完之后,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向下一个目标。
他喘了口气,目光依旧钉在姜心身上,脸上表情复杂地变幻着。愤怒、惊愕、还有一丝被那“野路子”例子莫名戳中的别扭。
他盯着姜心看了足足有五六秒,整个教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最终,他像是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评价,声音低了些,却依旧硬邦邦的:
“…例子…倒还算贴切。就是术语一塌糊涂!”
这句勉强算肯定的评价,像一滴水掉进滚油锅,瞬间在死寂的教室里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同学们面面相觑,眼神里的惊愕几乎要溢出来。
张阎王…竟然说姜心的例子贴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姜心依旧没有抬头,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响起。
学生们像出笼的鸟,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嘈杂的人声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异样气氛。
姜心收拾书包的动作依旧很慢。当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肩带磨损严重的旧书包,准备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走向食堂时,一个身影堵在了狭窄的教室门口。
是张建设。
他抱着几本教案,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花白的眉头紧锁着,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他首接挡住了姜心的去路,浑浊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上下打量着她洗得发白、隐约可见油渍的校服,最后落在她揣在口袋里、只露出冻疮累累指节的手上。
“你叫姜心?”张建设的声音粗嘎,带着不耐烦,“食堂那个?”
姜心停下脚步,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哼!”张建设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眉头皱得更紧,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件沾着油污的破抹布。
“少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举例!课堂上卖弄你那点…那点破经历!高考看的是标准答案!懂不懂?术语!规范!懂不懂?!”
他从腋下夹着的教案里,粗暴地抽出一本封面己经磨损、页角卷起的旧书,书脊上用红笔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区域地理精要》。
他看也不看,像丢垃圾一样,“啪”地一声,将书重重拍在姜心抱着书包的手臂上!
“拿着!”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姜心被拍得手臂一沉,下意识地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抓住了那本旧书。
书很厚实,带着纸张和陈年墨水的味道。
“拿去!”张建设的声音依旧硬邦邦,像在训斥,“把里面所有标红的产业转移案例!相关的经济学术语!地理区位因素分析!全给我背熟了!一个字不准错!”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姜心的鼻尖,“下个月上课!我随机抽查!要是背不出来…”
他故意停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嫌恶,“…就别再来我课上现眼!丢人现眼!”
这根本不像馈赠,更像是一场冰冷的、充满羞辱意味的交易。
姜心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沉甸甸的旧书。封面有些脏污,但内页干净,显然被主人使用过但保存尚可。
她沉默了几秒,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吐出两个清晰而冰冷的字:
“…谢谢老师。”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我会还。”
“还?”张建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目光扫过她油污的袖口和冻疮的手,“脏了就不用还了!省得麻烦!赶紧走!看着就烦!”
他像是甩掉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抱着剩下的教案,转身就走,步履快得像是逃离。
姜心站在原地,看着张建设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本《区域地理精要》上。
指腹拂过粗糙的封面,触碰到书脊上那冰冷的、潦草的红色字迹。
没有喜悦,没有感激。
只有一种冰冷的认知:一件可以利用的武器,一份需要用“不现眼”来交换的资源。
她将书用力地塞进书包里,和那本油污的数学笔记本挤在一起。
然后,她紧了紧单薄校服的领口,迎着走廊尽头灌进来的、带着食堂油烟味的冷风,大步走向后厨的方向。
背影在嘈杂放学的学生人流中,显得格外单薄、沉默,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硬。
书包里那本新得来的旧书,像一块冰冷的砖,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也压在她的前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