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的空调坏了第三十七天，苏夏盯着战术板上凝结的白雾发怔。
“苏夏！”
一声暴喝惊得她手一抖，马克笔在“混双轮转站位”旁洇出个墨团。陈指导抱着臂站在门口，防晒袖套卷到手肘，露出肱骨处狰狞的旧伤疤痕——那是二十年前奥运决赛留下的勋章。
“发什么呆？”陈指导扬了扬下巴，“去给顾屿送冰袋，他刚才杀球砸到广告牌，眉骨破了。”
苏夏哦了一声，转身去医疗站。蓝色运动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像幅抽象的地图。她走得极快，马尾辫在身后划出规整的弧线，这是从小练体操的父亲用尺子量着纠正出的仪态。
医疗站里，秦野正用碘伏给顾屿消毒。男人仰着头，脖颈拉出流畅的线条，冷白皮肤在应急灯底下泛着瓷光。他没穿队服，黑色训练背心被汗水浸透，勾勒出肩胛骨锋利的形状，像只收拢翅膀的隼。
“啧，顾少爷这细皮嫩肉的，”秦野吹了声口哨，手里的银针在灯光下转了个圈，“下次瞄准点，广告牌招你惹你了？”
顾屿没应声，眼帘低垂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他指尖无意识着护腕上的国徽刺绣，那是苏夏去年世青赛夺冠后，用组委会发的纪念线亲手缝的。
苏夏推门进来时，正撞见顾屿抬手按向眉骨。血珠顺着他食指关节往下滚，滴在白色运动短裤上，洇出朵细小的红梅。
“别动。”她下意识按住他手腕，掌心相贴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下。
顾屿的体温总比常人低些，像揣着块冰。苏夏却相反，常年保持在37度出头，陈指导说这是天生的运动员体质，连感冒都烧不出更高温度。
“棉签。”苏夏朝秦野伸手，语气是标准的老干部腔调，“秦医生，麻烦递一下碘伏。”
秦野啧啧称奇地挑眉，慢悠悠晃到药柜前翻找：“我说你们俩，加起来快西十的人了，碰个手跟触电似的。”
苏夏没接话，蘸了碘伏的棉签轻轻按在顾屿眉骨上。他疼得瑟缩了下，喉结滚动着没出声，只是眼神飘过来，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
这眼神苏夏从小看到大。五岁那年在体校家属院，他被几个大孩子堵在器材室抢球拍，也是这样睁着双凤眼瞅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硬撑着不肯哭出声。后来她抡起父亲的体操棒把人赶跑，他就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小尾巴。
“嘶——”顾屿突然吸气，苏夏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显得冷淡疏离的凤眼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还有点没藏住的狡黠。
“故意的？”苏夏挑眉，棉签又用力按了按。
顾屿闷笑出声，胸腔震动带着她按在他锁骨处的手一起发颤：“苏指导下手真狠。”
“彼此彼此。”苏夏撤开手，将沾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刚才那个杀球，手腕没收住，肘关节角度偏差三度，下次注意。”
她总能精准报出这些数字，像台人形精密仪器。顾屿望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说：“嘟嘟，你今天扎高马尾了。”
苏夏的耳尖腾地红了。这昵称是他专属的，从十岁那年她把豆沙包掉在他球鞋上开始。那时她鼓着腮帮子咽包子，圆乎乎的像只小仓鼠，他就没头没脑地喊了声“嘟嘟”，从此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训练呢，正经点。”她转身去拿冰袋，声音有点闷，“陈指导让我给你送这个。”
冰袋裹着蓝色毛巾，她递过去时，顾屿却没接，反而微微偏头：“帮我敷。”
“自己来。”苏夏后退半步，手背在身后偷偷掐了把掌心。这人总这样，在赛场上横得像头豹子，私下里却爱撒娇耍赖。
秦野在一旁煽风点火：“苏夏你就惯着他吧，等会儿陈指导来了有你好受的。”
话音刚落，顾屿突然闷哼一声，按住眉骨站起身。他身形晃了晃，苏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胳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乌龙味——那是她昨天落在他储物柜里的饮料，没想到他居然喝了。
“怎么了？”她蹙眉。
“头晕。”顾屿的声音低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能有点中暑。”
秦野翻了个白眼，这演技不去当影帝可惜了。但苏夏己经信了，半扶半搀着把人往休息区带，路过战术板时还不忘回头瞥了眼那个墨团，心里默默修正起轮转角度。
休息区的风扇吱呀转着，把顾屿的气息吹过来。苏夏正给他拧瓶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倒抽气的声音。
“我的妈——”余小鱼举着手机冲过来，粉毛在风扇下乱晃，“你们快看热搜！”
屏幕上#顾屿疑似恋爱#的词条后面跟着爆字，点进去是张偷拍照。照片里，顾屿正低头看着什么，嘴角噙着笑意，而他手边的长椅上，放着件明显属于女生的蓝色运动服。
更要命的是，运动服袖口沾着块咖啡渍，形状像只歪歪扭扭的兔子——那是今早苏夏冲速溶咖啡时洒的，她用马克笔在污渍旁边画了个简笔画太阳，想遮住痕迹。
“这谁拍的？”苏夏的手指收紧，手机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余小鱼飞快滑动屏幕：“体育画报的杜薇，她刚发的微博，配文‘国羽新CP？’”
顾屿突然轻笑出声，伸手拿过苏夏的手机。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递回来。苏夏低头一看，顾屿用她的账号转发了那条微博，配文只有三个字：“我的队服。”
“你疯了？”苏夏差点跳起来，“队服上有我画的太阳！”
“哦？”顾屿挑眉，伸手去够她放在长椅上的外套，“我看看。”
苏夏慌忙去抢，两人拉扯间，外套口袋里的东西哗啦啦掉出来：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缠成一团的数据线，还有个银色的徽章——那是去年世锦赛的参赛证徽章，上面印着国徽，边缘还沾着点咖啡渍。
徽章滚到顾屿脚边，他弯腰捡起，指尖着那点褐色污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
“原来在这里。”他轻声说。
苏夏一愣。她找这徽章找了半个月，以为早就丢在机场了。
“上次去机场送你，你安检时掉的。”顾屿把徽章塞进她手心，掌心的温度透过金属传过来，“我追了半条走廊才捡到。”
苏夏捏着那枚温热的徽章，突然说不出话。她想起那天自己急着赶去和双打搭档汇合，连句再见都没好好说。
“顾屿！苏夏！”陈指导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到我办公室来！”
顾屿站起身，拍了拍苏夏的肩膀。他眉骨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走吧，苏指导。”
苏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突然发现他黑色背心的后领处，别着枚一模一样的国徽徽章。只是那枚徽章很新，边缘连点磨损都没有——显然不是组委会发的那批旧款。
走廊尽头的公示栏前围了群人，周晓冉举着手机尖叫：“抽签结果出来了！我们混双居然和林锐他们组在死亡G组！”
苏夏的心猛地一沉。林锐，那个在海外训练的华裔天才，去年世锦赛差点把顾屿拉下马的狠角色。
顾屿却脚步不停，只是侧头看了苏夏一眼，眼神里有种奇异的笃定。他伸手，极快地碰了下她口袋里的徽章，像是在确认什么。
“怕了？”他问。
苏夏挺首脊背，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怕你拖后腿。”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傅云深正坐在陈指导的椅子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两人交握的手心——不知何时，他们的手指己经缠在了一起。
“两位来得正好。”傅云深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刚和羽协谈好，赞助你们参加下个月的公开赛。”
他的目光落在苏夏口袋里露出的徽章一角，笑容意味深长：“不过，我有个条件。”
苏夏警惕地皱眉，这人她在财经杂志上见过，顾屿那个只认钱的哥哥，据说刚收购了欧洲最大的羽毛球俱乐部。
顾屿突然握紧她的手，掌心的冷汗濡湿了那枚徽章。苏夏抬头，正对上他沉静的眼神，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什么条件？”顾屿问。
傅云深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份合同，推到他们面前：“公开赛混双冠军，或者，你们俩公开关系。”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苏夏看着合同上“傅氏集团”的烫金logo，突然觉得手里的徽章烫得惊人。她低头，看见顾屿的拇指正在她手背上轻轻，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而在他们脚边，不知谁掉落的咖啡杯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漫延开来，在瓷砖上勾勒出诡异的形状，像条正在吐信的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