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偏殿 · 风雪夜
御前内侍监躬着身子，声音绷得像上紧的弓弦，将漱玉轩那场雨夜对峙，连同谢玄度“圈禁二房”的决断，字字清晰地回禀给御座上的身影。
殿内鎏金兽首香炉吞吐着宁神的龙涎香，却压不住暗流涌动的寒意。崇元帝倚在紫檀嵌螺钿的龙纹宝座上，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笃笃”声。
他那张保养得宜、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听到“谢令仪中毒”、“谢玄度肩窝深可见骨”、“凌霄装死”、“兄弟内斗撕咬”、“账簿被焚”、“圈禁二房至死”这些字眼时，掠过一丝极淡、仿佛观赏了一出精彩闹剧后的兴味。
“呵……” 一声轻哼从皇帝鼻腔里溢出，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沉寂，他停下指尖的敲击，身体微微前倾。
“演得真。” 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块相击，每一个字都裹着寒冬的冷气，“比宫里养着的那些戏班子，演得还要真上三分。一个闺阁弱女，中了剧毒还能‘硬撑’，一个朝堂重臣，血都快流干了还想着‘清理门户’。苦肉计？亦或是……断尾求生？” 他顿了顿，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个奇异的弧度，“谢玄度这尾，断得可够狠，够快。”
皇帝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风雨飘摇的谢府深处：“他这一手圈禁至死，是把二房彻底打成了死狗。是想用这条死狗的血，洗刷掉那‘并蒂血莲’的污水，压住那些账册的‘灰烬’？还是说……他料定了朕看到谢家这副‘自相残杀、元气大伤’的样子，会于心不忍？”
内侍监的头垂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
“拟旨。”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谢氏玄度，顾念宗族，带伤肃清内患，劳苦功高，赐东珠十斛，上好野山参两支，调养伤体药材若干，加派太医院院正亲往谢府诊视，务须使其安心‘养伤’。圈禁二房一事，既是谢氏家规，朕准了。着令京畿卫‘严守’谢府，非奉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出擅入。一则‘保护’，二则嘛……” 皇帝的声音拖长了，意味深长，“免得再有‘死灰复燃’的好戏，扰了朕的清净。至于那位‘中毒’的谢家嫡女……” 他指尖点了点奏报谢令仪情况的那部分，“一并‘仔细’照看着，勿令她再受‘惊吓’。”
“是！” 内侍监领命，脊背己被冷汗浸透。这旨意，字字是恩赏，句句是枷锁，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伤痕累累的谢府彻底笼罩在皇权的巨眼之下。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名为体恤，实为控制。谢府，己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阴影处，太子静静侍立。他那张温润如玉、素有“仁德”之名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微微垂着眼睑，长睫遮掩了眸底翻涌的冰冷巨浪。内侍监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谋划里。
听到皇帝那声意味不明的“演得真”，太子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攥在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皇帝的洞察，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精心布局，暗中推动李明德和二房的棋子，就是要将谢家一步步逼入绝境，成为他铲除异己、剪除父皇臂膀的牺牲品。
眼看谢家在“秽乱”和“通敌”的罪名下即将倾塌，却生生被谢玄度这石破天惊的自戕式反击和那场以血肉为代价的“戏码”暂时稳住。不仅如此，谢玄度竟抢先一步圈禁了二房一门，等于斩断了他伸入谢府最深、最有价值的一条线！这断腕的狠绝，远超太子预料。
更让他心惊的是父皇的态度。父皇岂能不知这其中有诈？那句“演得真”是对谢玄度手段的…欣赏？那带着冰冷笑意的“断尾求生”，是看透了这一切，却还在冷眼旁观？还是说……父皇早己在等着谢家露出破绽，好名正言顺地挥下屠刀？这君臣父子间心照不宣的利用与制衡，令太子背脊生寒。
太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焚毁理智的怒火和挫败感。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己恢复了惯有的恭谨和恰到好处的“忧虑”。
“父皇圣明。” 太子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平稳，带着无比的诚恳，“谢卿忠耿为国，操劳至此，儿臣也实在心痛。他甘愿自伤以正家风、肃清内患，其苦心孤诣，令人感佩。只是……” 他眉心微蹙，流露出对“伤情”的真诚挂念，“伤得那般重，儿臣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啊。” 这句叹息，在恭维之下，藏着刺骨的诅咒。
他微微颔首，继续道：“父皇派重臣太医守护，又严令封锁谢府，既彰显圣眷体恤，又能杜绝小人再趁机生事，令谢卿得以静心休养。儿臣替谢卿，感念父皇隆恩。” 他字字句句都在捧高皇帝的决定，将监视与掌控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关怀”之下，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谢玄度的处境推向“油尽灯枯”的绝地。
皇帝瞥了一眼太子，目光深邃难辨：“是吗？熬不过？朕倒要看看，这命硬似铁的谢玄度，还能唱出几折好戏。” 他摆摆手，不再言语，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似是随意翻看，那神情，如同观看笼中困兽的最后挣扎。
太子恭敬地立在原地，垂下的眼帘彻底掩盖了眼中翻滚的阴鸷杀意。谢玄度“熬不过冬天”？这个预言，他会让它成为现实。漱玉轩那场戏，骗得过内侍监，骗不过坐在金銮殿上冷眼旁观的父皇，更骗不过决心要将谢家彻底踩入泥淖的他。
殿内，龙涎香的氤氲似乎也被染上了沉重的铁锈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