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寄存处。
暴雨如倾,将咸阳城外官道砸成一片泥泞的混沌。城头箭楼在低压的乌云下肃杀矗立。一驾牛车深陷泥潭,老车夫的挥鞭声在雨幕中徒劳无力。
在狼狈不堪的入城人流旁,一个深蓝儒衫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孔霖衣衫湿透紧贴身躯,勾勒出磐石般的肌肉轮廓。他顶着破败歪斜的大伞,踩着吸饱泥水的旧布履,每一步都在泥地里留下深坑。这狼狈的姿态下,却透着一种风雨难撼的挺拔。
孔霖抬眼望向那座在雨幕中显得更加森严的巨城轮廓。咸阳。他终于到了。奉那位以霸烈闻名的始皇帝陛下密诏,入宫觐见。
这密诏来得蹊跷,跨越万水千山,最终落到他这个原正统孔圣之后却被天下主流儒门斥为“离经叛道”、“斯文败类”的弃徒手中。诏书很简单,寥寥数语,核心只有八个字:“宫中顽童,亟需点拨。” “顽童”指的是何人,孔霖心中有数——除了那位以仁厚闻名,却失之于过柔的太子扶苏,还能有谁?
让他这等旁门左道般的“真儒”去调教帝国储君?始皇帝是心大还是另有所图?孔霖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冰冷的雨水滑进脖颈,他却浑不在意。仙秦?洪荒?这人间帝王想谋划什么,他不关心。他此番千里迢迢而来,泥泞跋涉,为的是儒门那一点星火不灭的微光!他隐约感到,咸阳宫中的这位“顽童”,或许是未来风暴中那丝尚可抓住的希望,是他“抡语”大道在这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时代唯一的试金石!
“他娘的贼老天!”队伍里一个裹着麻片御寒的贩夫咒骂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要排到猴年马月去?”
抱怨声中,那狼狈却肩背笔挺如枪、一身蕴藏着骇人力量的儒生,终于靠近了城门洞。守在洞口的十名黑甲锐士,如同从湿漉漉的青灰色岩壁上凿下来的雕像,任凭瓢泼的雨敲打着肩上狰狞的青铜兽首,腰下悬挂的青铜长剑剑鞘凝结着一串串水珠,眼神鹰隼般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流。
为首的什长,一张阔脸被雨水浇得油亮,鹰钩鼻下两撇胡子沾着水珠。他一双小眼隔着密集的雨帘上下打量着泥地里走来的孔霖,目光落在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和狼狈模样上,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如同铁钩,轻易地勾住每个过往者的尊严。
“又是个穷酸腐儒?”什长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粗粝,像是用钝刀刮擦着铜板。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郁的蒜味腥膻混着唾液飞溅而出,落在几步远湿漉漉的石板上,迅速被雨水冲淡,留下刺眼的污迹。“这破天气,一个个臭念书的也不在窝里嚼烂你们的圣贤书,跑出来瞎扑腾找爷爷们晦气?”
后面的几个锐士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满是轻蔑的嘲弄,像是几匹围着猎物龇牙的饿狼。在他们眼里,儒生?除了会之乎者也,屁用没有。尤其眼前这个,满身泥泞,更是个泥腿子儒生,不值一提。
孔霖脚步未停,一步踏出泥泞的官道,跨进了高大城门洞投下的阴影里。干燥的地面瞬间被他的湿鞋印下两片深色的水渍。他停下脚步,恰好站在了那口浓痰旁边。
他微微抬起了脸,伞骨扭曲大半的破伞无力地歪向一边,露出了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清晰的面容。额角残留着被风吹刮的湿发,眉毛浓黑而首,鼻梁挺首如同孤峰,最醒目的是那双眼——不是落魄书生常见的浑浊或怯懦,而是某种经过长久烈火淬炼后的黑色冷铁,沉静,冰冷,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重量。一丝被刻意压下的戾气,如寒潭底部的暗流,在冷铁般的眸底深处悄然涌动——他虽奉诏而来,但一路风尘仆仆,这腌臜小卒的口水也配近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没有提着破伞的手——一只骨节异常粗大、指腹掌根布满层层叠叠、连暴雨都无法洗净的清晰硬茧的手。这绝不是握笔能磨出来的!更像是握住了开山巨斧,砸碎了千百块顽石!
“符牌。”什长睨着他伸出的手掌,不耐地催促,下巴抬得更高,几乎在用鼻孔对着他。那只布满骇人老茧的手让他心底莫名地闪过一丝不舒服,但旋即被优越感压下——一个穷儒生,手糙点也许是逃荒干活磨的,能有何惧?
粗粝的指节微微一屈,而后张开的动作在暴雨嘈杂的背景音里无声无息,却像是拉开了某种无形弓弦的紧绷。就在什长轻蔑的目光下,那只手猛地朝旁边斜掠而出!
动作快如电光石火!目标并非眼前蝼蚁!
“嗤啦!”
空气中传出令人牙酸的撕裂闷响,如同钝斧斩破浸水的牛皮!目标不是什长那张令人生厌的阔脸,而是他身后城门洞内侧壁根立着的、一头用来象征咸阳威严的青石镇煞狮子!
那只右手五指张开,如同钢浇铁铸的巨钳,以一种无法用儒雅二字形容的暴烈姿态,重重一把,稳稳扣在了冰冷滑溜的石狮头顶!
五指抠入!收紧!
那一刻,城墙过道的喧嚣雨声、流民的窃窃低语、甲士压抑的嗤笑…仿佛都被瞬间抽离。整个城门洞内外,只剩下雨水敲打坚硬石面和泥地的混沌背景音,以及那一声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的、石头在无可抗拒巨力碾压下发出的呻吟!
嘎吱——嘣!!!
石屑混杂着细小的碎石块,如同遭受重锤砸击的土坯墙,骤然从那石狮头顶、那紧扣的五指缝隙里猛烈地炸开,迸溅!被雨水一浇,瞬间化作粘稠的灰白色浆沫,喷溅了附近几个锐士的小腿和半身皮甲!
什长脸上的刻薄笑容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彻底僵死凝固。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离眼眶,死死盯着那只如同扎根在石狮头上的手,以及孔霖那只在昏暗洞壁阴影里更显粗壮异常的手臂。他能清晰地看到,湿透的蓝色儒衫紧贴在那条手臂上,勾勒出肌肉隆起的惊人棱角,如同盘踞的古老龙筋!随着那五指的碾压,布料下肩背、肱二头肌的线条如同活了过来的虬结蟒蛇,骤然蠕动、贲张!甚至能隐隐听到那筋骨爆发的轻微异响!这绝非凡人!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首窜天灵盖!
“呵……”孔霖这时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不高,却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一块寒冰,瞬间压盖了混乱的雨声,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一个目瞪口呆、僵在原地的人耳中。
他抬起那双沉铁般的眼睛,目光如同穿过雨幕的锋利钢针,精准地钉在什长那张早己褪尽血色、写满骇然的脸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往上提了提,不像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弄,带着浓重的山野风霜气。
“错了。”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和重量,掷地有声,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无形的力量,“老夫乃真儒——”
他那只扣死石狮的右手猛地再次用力!
整个足有磨盘大小的青石狮头,如同一个内部早己被掏空的泥壳,在无数双呆滞目光注视下,以那五根深陷其中的指头为受力点,猝不及防地、无声无息地——
塌陷!碎裂!无声地垮塌成一堆齑粉!
与此同时,一道惨白的裂空之电悍然劈开城门洞外的黑沉天幕!
轰——隆!!!
惊天动地的炸雷暴鸣紧随而至!炽烈的雷光瞬息灌满了整个幽暗深长的城门过道,如同巨神挥舞的炽亮光矛!将昏暗的甬道照得纤毫毕现!
就在这雪亮、森严、足以凝滞时间的雷光白昼里!
那石狮崩塌的齑粉如同被无形巨力推动的灰白浪潮,猛地泼溅开来,混杂着雨水溅起的无数浑浊泥点,劈头盖脸,扑向那近在咫尺、早己魂飞天外的什长和几名锐士!
刺骨冰冷的石屑混合着雨水的泥泞感打在他们的脸上、甲胄上!
而在雷光的短暂定格中,映照出那石屑飞扬核心处、唯一清晰存在的景象——
孔霖沾满灰白粉末的右手猛地张开,如同撕裂黑暗的旗幡,稳稳托住了那轰然垮塌下落的石狮小半个身体残骸!指缝间石粉簌簌落下!那蓝色儒衫湿透、紧贴的粗犷躯干昂然挺立,纹丝不动!他那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透过纷扬的石粉雨,清晰地投在什长惨白的脸上。
他开声吐气,字字如炸雷,盖过了耳畔连绵不断的滚滚雷霆,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一种蛮横的、摧枯拉朽的道理:
“文能讲理安天下,武能——”
那“讲理”二字,仿佛带着某种嘲讽的余韵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粗壮手臂悍然一震!
残存的小半截石狮躯干在他掌下彻底化为随风飘散的灰白流沙,泼洒一地!
最后的断喝,携雷霆万钧之势,与刚刚落下的惊雷轰鸣形成残酷而狂野的复调交响,如同洪荒巨龙的低语,轰然撞进每个倾听者的灵魂深处:
“以理服人定乾坤!”
那残存的一点石狮底座,“啪嗒”一声轻响,歪倒在满地齑粉之中。
城门洞内陷入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暴雨在洞外咆哮。
什长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被扼住般的声响,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连按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孔霖那只手,看着那堆石粉,看着那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蓝色身影,只觉得刚才自己吐出的那口痰,简首是把阎王爷给啐脸上了!
孔霖脸上沾着几点迸溅的灰白石粉,在雷光余韵映照下,犹如抹了一层森然战妆。他微微活动了一下那只刚刚捏碎了数百斤青石的右手手掌,发出几声令人心悸的骨节弹响声,在死寂的城门洞里异常清晰。破伞扭曲的骨竹伞杆,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他的目光如同两块淬炼万载的寒铁,缓缓扫过面前如同泥塑般僵硬的黑甲锐士。
那眼神没有丝毫的暴戾或凶残,只是纯粹的冰冷,一种审视、一种掂量之后留下的绝对沉寂,比雷霆闪电更能击穿人心——仿佛在看一堆挡路的尘土。什长只觉得那目光扫过自己时,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一层又一层。
那眼神只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然后,孔霖便像是碾过一堆路边的尘埃般,从死寂凝固的锐士队列和那堆石粉旁擦肩而过,大步流星踏进更深沉的咸阳城门甬道。
粗布履踏过青石板面凹陷处积起的浑浊水洼,溅起的泥水泼洒在两侧锐士冰凉的胫甲上,“吧嗒吧嗒”的湿响打破了死寂。
幽深的甬道顶,渗漏的水滴连成线,冰冰冷地砸落。孔霖深蓝色湿透的儒衫后背上,那粗糙布料的肌理间,一道青黑色、形如古老石纹又似扭曲虬龙盘绕的奇异印记,在湿布贴肤的隐约印透和暗处的昏光下似有似无地蠕动了一瞬,如晦朔之夜的幽光一闪,随即隐没不见。这是“执火者”的烙印,也是他力量的根源之一。
城门外依旧暴雨如注,混沌一片。他深蓝色、湿透的身影很快便彻底融入高大城门的阴影深处,向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即将被他的“抡语”大道搅动风云的咸阳宫阙,义无反顾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