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岳宗的晨钟撞碎薄雾时,谭烬寒正把最后半桶冰水泼在洗剑池翻卷的泥浆上。昨夜那场闹腾留下的狼藉,被晨光一照,更显凄凉。池底三百零一柄废剑(包括他手里那截暗红的)歪斜地插在泥里,像一片锈迹斑斑的墓碑——这洗剑池,便是断岳宗这柄“断剑”上,最晦暗的锈斑。
“寒哥儿!”
一声洪亮的呼喊炸雷似的滚过来,带着一股热腾腾的焦香,硬生生冲淡了池畔的阴冷死气。
谭烬寒不用回头。整个外门,嗓门能震得洗剑池起涟漪的,除了伙房那个能把烧火棍抡出开山斧气势的胖墩杜大虎,没别人。
果然,一个圆球似的身影炮弹般冲到池边,脚下碎石乱飞,险险刹在池沿半寸处。杜大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一身伙房特制的、沾满油渍烟灰的粗布短打绷得快要裂开,油光锃亮的脸上堆满了笑,活像刚端了敌人灶头的伙头将军。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霸道焦香混着泥土的醇厚气息正丝丝缕缕往外钻,勾魂夺魄。
“刚出炉的!香塌鼻子!”杜大虎献宝似的把油纸包往谭烬寒鼻子底下怼,“疤爷灶膛里扒拉出来的,埋得深,没烧成炭!我虎口夺食抢了俩,这个给你!趁热!”
油纸包里,躺着个烤得外皮焦黑皲裂的大家伙,金黄的瓤肉从裂口处颤巍巍地探出头,蜜色的糖汁正缓缓渗出,在晨光下闪着的油光。
谭烬寒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昨夜吞噬火蛟精魄得来的那点暖意早被丹田的冰窟吸干了,此刻寒气丝丝缕缕往外冒,衬得这烤地瓜的热乎劲儿像个小太阳。
“谢了。”谭烬寒没客气,接过还有些烫手的“太阳”。指尖传来的暖意驱散了池水的冰冷。
杜大虎一屁股坐在池边还算干净的大青石上,石面都跟着颤了颤。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个更大的地瓜,吭哧一口咬掉小半拉,烫得龇牙咧嘴首吸冷气,含糊不清地嚷嚷:“痛快!你是没瞧见,疤爷那张脸,跟灶膛里的老炭一个色儿了!非说这俩地瓜是他留着孝敬‘火德星君’的!我说星君他老人家在天上吃龙肝凤髓呢,差这俩烟火气?咱断岳宗开山那会儿,祖师爷不也是啃着窝头、提着豁口刀砍出的名头?”
他鼓着腮帮子,油亮的嘴唇沾着焦黑的地瓜皮屑,配上那副“老子干了票大的”的得意劲儿,活脱脱一个得胜归来的伙房元帅。
谭烬寒掰开焦脆的外皮,金黄的瓤肉烫嘴,甜糯的滋味混着粗粝的烟火气在嘴里化开,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去,竟让丹田深处那口贪婪的“破洞”都满足地蛰伏了一瞬。他小口吃着,听着杜大虎唾沫横飞地讲“断岳江湖”:哪个内门师兄半夜溜进伙房偷卤猪蹄被疤爷用烧火棍追得跳了荷花池;哪个爱美的师姐因为新得的“流云纱”裙角沾了火星子,抱着饭甑哭得稀里哗啦……
“……要我说,赵莽那孙子就是欠锤!”杜大虎话题一转,愤愤地挥舞着啃剩的地瓜皮,油星子差点甩到谭烬寒脸上,“仗着他哥是‘凌霄峰’内门弟子,整天鼻孔朝天!寒哥儿,昨晚洗剑池这边叮咣五西跟打铁似的,是不是他又拿你当破锣练他那破锣嗓子了?”
谭烬寒咽下最后一口甜糯,目光扫过池底那柄暗红断剑,昨夜那诡异的吞噬感和赤蟒剑的裂痕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杜大虎一拍大腿,青石都震了震,“那孙子!回头我把他那份‘淬骨汤’换成巴豆熬的!让他凌霄峰变窜稀峰!”他恶狠狠地想象着赵莽捂着肚子在凌霄峰白玉阶上狂奔的狼狈样,自己先乐得前仰后合,差点从石头上滚进泥浆里。
谭烬寒嘴角也难得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像冰面上掠过的一缕暖风。杜大虎的“断岳义气”向来如此,带着伙房的油烟味和地瓜的土腥气,简单粗暴,却莫名地让人心头那点寒意散了些。
“哟!这不是咱断岳双璧吗?大清早的,搁这洗剑池畔论道品鉴无上仙肴呢?”
一个捏着嗓子、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根生锈的针刮过耳膜。
池边通往“砺锋坪”的小道上,不知何时晃过来几个同样穿着灰扑扑外门弟子服的人。为首的是个细眉细眼、嘴唇薄得像刀片的少年,叫孙三。他抱着胳膊,下巴抬得老高,斜睨着池边啃地瓜的两人,嘴角挂着的讥诮能把人剐下一层皮。身后几人哄笑出声,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断岳双璧”,是外门某些人“抬举”谭烬寒和杜大虎的“雅号”。一个万年漏灵之体,守着洗剑池这活人坟场;一个伙房打杂,修炼三年还在引气二层打转,偏偏形影不离,可不就是断岳宗外门最“耀眼”的“双废”。
杜大虎腾地站起来,脸气得像刚出炉的烤地瓜皮,手里的“兵器”首指孙三:“孙耗子!放你娘的凌霄屁!老子啃的是地瓜!天地精华懂不懂!香着呢!比你那身酸气强百倍!”
“地瓜?啧啧,”孙三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脸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股子下贱泥腥味儿!哪像我们赵莽师兄,昨儿个刚得了一瓶‘蕴灵丹’,开炉时那丹香,飘得砺锋坪都闻到了!那才叫仙家气象!”他故意拔高声音,尾音拖得老长,“赵师兄可说了,‘七宗会武’选拔在即,外门大比擂台上,要让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废物,爬着滚出‘点将台’!省得丢了咱断岳宗的脸,让‘玄天宗’、‘神霄阁’那些大宗看笑话!”
他身后的跟班立刻尖着嗓子帮腔,刻意加重了那几个大宗派的名字:
“就是!漏灵之体也配摸剑?摸烧火棍去吧!玄天宗的杂役都比你强!”
“杜胖子,你那身油膘,闻闻丹香都是造化!神霄阁的仙鹤拉的屎都比你有灵气!”
杜大虎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捏紧了油乎乎的拳头,指关节嘎巴作响:“我他妈……”
“大虎。”谭烬寒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瓢冰水浇在滚油上。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沾着泥点和地瓜碎屑的衣摆,手里还握着那截不起眼的暗红断剑,像握着一根烧火棍。他看也没看孙三那帮人,只对杜大虎说:“地瓜不错,晌午再来一个?要疤爷藏灶灰里那个,糖心足的。”
杜大虎一愣,看看谭烬寒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又看看对面那群等着看笑话、嘴里还蹦着“玄天宗”、“神霄阁”的刻薄嘴脸,胸口的怒火奇迹般地被压下去大半,憋成了个响亮的饱嗝。他重重哼了一声,对着孙三比了个极其粗鲁、源自伙房专用手势的问候:“滚蛋!别耽误老子跟寒哥儿参悟…参悟‘地瓜大道’!七宗会武算个屁,老子地瓜吃明白了,照样开宗立派!”
“地瓜大道?开宗立派?”孙三几人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刺耳的哄笑,仿佛听到了断岳宗开山以来最大的笑话。
“哈哈哈!拿烤地瓜开宗立派?叫什么?‘泥腿宗’还是‘地瓜教’?”
“废物的脑子果然都是地瓜瓤子做的!玄天宗的狗听了都摇头!”
谭烬寒没理会那些刮耳的嘲笑和那几个高高在上的宗派名字。他走到洗剑池边,将那柄暗红断剑随意地插回池底翻涌的泥泞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剑柄。动作自然得就像插下一根随手捡来的柴禾。
“走了,疤爷该骂了。”他招呼杜大虎,声音平淡无波。
杜大虎狠狠剜了孙三他们一眼,把最后一大块地瓜瓤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像只愤怒的河豚,追着谭烬寒的脚步:“寒哥儿,晌午妥妥的!疤爷藏那个,糖心能流一海碗!”
两人一前一后,在孙三等人毫不收敛、夹杂着“玄天宗”、“神霄阁”名号的哄笑声中,沿着池边湿滑、通往烟火缭绕伙房区域的小路慢慢走远。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挺拔却单薄,像柄未开锋的残剑;一个圆滚滚,像颗倔强滚动的石球。
“寒哥儿,”杜大虎凑近些,压低声音,脸上的愤懑被一层厚厚的担忧取代,“赵莽那孙子肯定憋着坏呢!外门大比…点将台那地方,往年可是要见血的!还有那什么七宗会武…听着就吓人!你真要去?”
谭烬寒脚步没停,目光掠过远处云雾缭绕、剑气冲霄的砺锋坪。那里金铁交鸣声、呼喝声隐隐传来,朝气蓬勃。更远处,几座插入铅灰色云层的险峻山峰轮廓狰狞,最高最险那座,峰顶似有寒光吞吐,正是断岳宗主峰——“凌霄峰”。
他丹田深处,昨夜吞噬火蛟精魄残留的那丝暖意,在晨风的吹拂下,正被无孔不入的寒意重新吞噬。那模糊的壶影似乎又沉睡了。
“去。”谭烬寒的声音很轻,却像埋在地底深处的寒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地瓜大道,也得有个证道的地方。”
杜大虎张了张嘴,看着身边少年没什么表情、却线条冷硬的侧脸,最终把一肚子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只重重一拍油光锃亮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成!到时候老子把伙房那面破锣搬去点将台下!给你助威!敲不死那帮孙子,也吵死他们!”
阳光终于完全撕破了铅灰色的薄雾,暖洋洋地洒在断岳宗连绵起伏的山峦上。洗剑池浑浊的水面泛着破碎的金光,池底那柄只露出一小截暗红剑柄的断剑,在光影晃动间,剑柄末端一道极其细微、如同血管般搏动的暗红纹路,一闪而逝。
砺锋坪上弟子们朝气蓬勃、带着对“七宗会武”憧憬的呼喝声随风传来,显得洗剑池畔这条通往烟火缭绕伙房区的泥泞小路,格外寂静,又格外鲜活。远处凌霄峰顶,一道凌厉的剑光冲天而起,刺破云层,仿佛在无声地俯视着这蝼蚁般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