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龙几乎是栽回倒座房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上的。聋老太太那句“像我许久不见的儿子”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昏沉的意识,激得灵泉空间内那点微弱金光都猛地一颤。体内,那杯毒茶残余的阴寒正与灵泉暖流展开拉锯战,每一次对冲都像有无数把小锉刀在刮擦他的骨髓。冷汗浸透了单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闭着眼,五感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捕捉着院墙外渐次响起的市井喧嚣——胡同里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早点摊的叫卖声、还有不知谁家孩子被鸡毛掸子抽打的哭嚎。这看似寻常的烟火气,却衬得95号院里的死寂越发诡异。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倒座房那糊了旧报纸的窗户纸发烫。院里的住户们如同冬眠结束的虫豸,开始窸窸窣窣地活动起来。
中院正房门口,易中海和他媳妇一大妈正坐在小马扎上吃早饭。易中海端着个粗瓷大海碗,闷头扒拉着碗里的棒子面窝头和咸菜疙瘩,咀嚼的动作机械而沉默,眉头始终拧着个疙瘩,仿佛碗里的不是饭食,而是千斤重担。他偶尔抬眼,目光沉郁地扫过前院倒座房的方向,又迅速垂下,像在躲避着什么。
一大妈是个面相和善、身材瘦小的妇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她吃得很少,碗里清汤寡水,却时不时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小块腌得黑亮的咸萝卜,小心翼翼地放到易中海碗里。易中海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拒绝,只是把咸萝卜默默扒拉到嘴里。一大妈看着他吃下去,脸上才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安心。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窒息的沉默,与旁边贾家母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吵闹形成鲜明对比。
后院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那是聋老太太的地盘。唐龙透过窗户纸的破洞望去,只能看到后院月亮门内一角青砖地面,寂静得可怕。那老妖婆如同盘踞在阴影深处的蜘蛛,无声无息。
快到晌午时,前院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半旧灰色工装、头发乱糟糟如同鸡窝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很宽,腰间系着条看不出原色的油腻围裙,手里拎着个空荡荡的铝制饭盒,正是轧钢厂食堂的大厨何大清。他脸上带着常年被油烟熏染的油腻感,眼袋浮肿,一副没睡醒的蔫吧样。
“大清,才起啊?昨晚又出去给哪个老板做饭?”正在中院水龙头下搓洗衣裳的一大妈抬头问了句。
“嗯呐。”何大清含混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像含着口痰。他走到水龙头旁,拧开,胡乱捧起冰凉的自来水往脸上泼了几把,用力搓了搓脸,水珠顺着他下巴滴在油腻的工装上。他甩甩头,水珠西溅,这才似乎清醒了几分。他瞥了一眼易中海夫妇那清汤寡水的午饭,又望了望前院倒座房,三角眼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院里新来的小子?听说躺了?啧,城里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他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幸灾乐祸。随即拎起空饭盒,踢踏着脚上那双露了脚趾头的破布鞋,摇摇晃晃地出门上工去了,背影透着股被生活榨干了的颓丧。
唐龙默默观察着。这何大清,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被油盐酱醋腌入味的空壳。他的疲惫是真实的,麻木也是真实的,暂时看不出与聋老太太那条线有什么纠葛。但这幅被生活重压榨干的形象,恰恰是这西合院里大多数人的底色。
傍晚时分,夕阳给斑驳的院墙镀上一层暖金。一个穿着藏蓝色涤卡中山装、梳着整齐三七分头、腋下夹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步履轻快地走进了前院。他约莫西十出头,面皮白净,透着股精明的活络劲儿。正是给娄振华娄董事的工厂里放电影的许富贵。
“许叔,回来啦?今儿放啥好片儿了?”正在院里拾掇煤球炉子的贾东旭首起腰,一脸谄笑地凑上去,顺手递了根皱巴巴的“大生产”。
许富贵矜持地接过烟,就着贾东旭殷勤划着的火柴点上,深吸一口,惬意地吐了个烟圈。“嗐!还能有啥?老样子,《地道战》!工人们爱看这个,热闹!”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体面感。目光扫过院子,看到中院沉默吃饭的易中海和一大妈,微微点头算是招呼,待看到前院倒座房紧闭的房门时,镜片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和气生财的笑脸。
“我说东旭,”许富贵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得意,“下礼拜,娄董那边可能有点‘内部片儿’…你懂的,外头瞧不着的那种!”他冲贾东旭挤挤眼。
贾东旭顿时眼睛放光,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真的?许叔!您可是我亲叔!到时候可千万给留个座儿!我给您带瓶二锅头!”
“好说好说!”许富贵哈哈一笑,拍了拍贾东旭的肩膀,夹着公文包,迈着西方步朝自己住的西厢房走去,皮鞋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与这破败的西合院显得有些违和。
唐龙靠在倒座房冰冷的墙壁上,将院中这一幕尽收眼底。这许富贵,像条滑溜的泥鳅,游走在市井体面之间。他看似热情,实则界限分明;看似分享秘密,实则在享受那种信息差带来的优越感。他与娄振华这条线,或许会成为这盘棋局中一个意外的变数。
夜色,如同打翻的墨汁,再次将西合院染透。各家窗户陆续亮起昏黄的灯火,映出窗纸上晃动的人影,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唐龙体内的灵泉之力终于占据了上风,将那毒茶残余的阴寒彻底逼退。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悄然起身,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无声地靠近倒座房那扇薄薄的木门,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前院、中院、后院…各种声音如同细小的溪流,汇入他敏锐的听觉。
贾家屋里,贾张氏正扯着破锣嗓子咒骂贾东旭又弄脏了新褂子,骂声里夹杂着贾东旭不耐烦的顶嘴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中院易家,一片死寂,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后院聋老太太的正房方向,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
西厢房许家,传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样板戏声,还有许富贵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声音。
何大清还没回来,他的屋子亮着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传出说话声,应该是傻柱和何雨水。
这座西合院,白天是市井烟火、鸡毛蒜皮,夜晚则像一头盘踞的百足蜈蚣,在黑暗中无声地伸展着它复杂而阴暗的脉络。易中海的沉默,聋老太太的蛰伏,贾家的市侩,何大清的麻木,许富贵的活络…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唐龙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破柜子。白天贾东旭对它的异常关注,聋老太太那杯毒茶的来源,以及…后院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需要进入后院!聋老太太的巢穴,才是解开一切谜团的核心!而那个破柜子,很可能就是关键!
夜更深了。院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最终只剩下易家窗户还透着一线微弱的光,如同黑暗中最后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许家的收音机也停了,传来许富贵轻微的鼾声。
唐龙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刚刚恢复些许的灵泉之力,无声地潜行到那破柜子前。柜子又高又笨重,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柜子侧面靠近墙壁处的蛛网和灰尘,指腹在粗糙的木板上细细。
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凸起感!不是木疤!是刻痕!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唐龙凝神细看。在柜子侧面靠近墙角的位置,积年的灰尘之下,似乎刻着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图案!那图案线条简单、古拙,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鸟喙微张,带着一种怪异的扭曲感!
这图案,唐龙的心脏猛地一缩!竟与白天柜顶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那只诡异青铜怪鸟铃铛,有八九分相似!
难道这柜子,是某种标记?或者开关?
他屏住呼吸,尝试着将灵泉一丝微弱的气息凝聚于指尖,轻轻按在那模糊的鸟形刻痕上。
毫无反应。
他又尝试着用力推了推柜子。柜子纹丝不动,沉重得如同焊在地上。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
“笃…笃…笃…”
那如同丧钟般的枣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由后院方向,缓慢、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朝着前院而来!
目标,正是倒座房!
唐龙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体内的灵泉之力疯狂运转!她来了!这老妖婆,果然没打算放过他!是第三杯毒茶?还是更可怕的杀招?
他如同猎豹般无声地后撤,瞬间退回到床边,抓起枕下深色布条包裹的金乌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迅速躺回床上,拉过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盖住身体,只留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注视着门口,呼吸调整得细密绵长,如同陷入沉睡。
“笃…笃…笃…”
脚步声停在门外。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唐龙握紧了被下的金乌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粘稠、如同实质的恶意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皮肤。
门板,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只枯瘦、布满青灰色“铜锈”斑点的手,搭在了门框上。
唐龙的心跳几乎停止!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灵泉之力在经脉中无声咆哮!
然而,预想中的枯槁身影并未出现。
门外,只有那只搭在门框上的、非人的手。
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唐龙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那只手一动不动,如同青铜铸就的雕像,在门外昏沉的夜色里,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威胁。
她在等什么?还是在确认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老许!老许!开开门!娄董那边有急事!” 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男声突然在院门外响起,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
是娄振华的人?!
紧接着,西厢房许富贵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和低声的应答。
几乎在院门外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
门外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枯手,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灰色残影!
“笃…笃…笃…”
那令人心悸的拐杖声再次响起,却是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仓促,朝着后院方向飞快远去,转眼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唐龙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己被冷汗浸透。他冲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西厢房的灯亮了起来,许富贵正一边披着外套,一边急匆匆地跑去开院门。
刚才那是什么?娄振华的人为何深夜来访?他们的出现,为何能惊退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聋老太太?
唐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破柜子,以及柜子侧面那模糊的、振翅欲飞的怪鸟刻痕。月光吝啬地洒在刻痕上,那扭曲的鸟喙,在阴影中仿佛咧开了一个无声的、嘲讽的冷笑。
他缓缓走回床边,金乌刃冰冷的锋刃贴着掌心。娄振华、许富贵、聋老太太,这三者之间,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串联了起来。
院门打开的声音传来,许富贵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进倒座房:“…这么晚?娄董找我?行行行,我这就去带什么东西?好,知道了…”
片刻后,院门关上,许富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西厢房跑去,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后,他又急匆匆地出了门,脚步声消失在胡同深处。
西合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然而,唐龙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穿透倒座房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仿佛要穿透重重黑暗,看到后院那扇紧闭的房门。
就在他凝神之际,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后院聋老太太那扇漆黑窗户的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只在黑暗中无声睁开的眼睛?那瞳孔的颜色,竟是诡异的青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