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东平，寒风瑟瑟。
洪亮裹着厚实的棉服，小跑着回到检察院。可能因为在外面办案跑了一早上，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正要从大门旁的人行过道进入单位，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
小保安打量着他：“干啥的？”
洪亮一愣：“上班啊。”
小保安狐疑地问：“你确定是来上班的？不是上访的？”
洪亮哭笑不得：“你这可不能冤枉人啊！”他从大衣侧兜到公文包都翻了一遍，发现证件没带，无奈地解释，“哎呀，证件忘带了。我是第十一检察部的！”
小保安一脸茫然：“第十一检察部？干啥的？”
洪亮见他不信，开始解大衣的扣子。
小保安吓了一跳：“你干啥？！别激动！”
洪亮解开扣子，露出里面的检察服：“看清楚了吧？”
这时，刚上完厕所的老保安匆匆赶来，看到洪亮被拦，赶紧跑过来：“哟，洪检察官！”
洪亮无奈地指了指小保安：“小同志，新来的吧？不让我进。”
老保安连忙跟新人解释：“这是洪亮检察官，十一部的。”说完又转向洪亮，“您赶紧进，赶紧进！”他示意小保安让开，抱歉地对洪亮说：“刚来的，人还没认全，您多担待。”
洪亮裹紧外套，一脸委屈地往里走：“我可太冤枉了，进自家单位还能被拦着。”
见洪亮走远，小保安好奇地问老保安：“十一部是干啥的？”
老保安一脸严肃：“收拾自己人的。”
*
洪亮快步走进检察院大楼，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径首走向电梯。
他来到询问室所在的楼层，很是热情地向路过的同事们打招呼，但大家的反应却多少有些冷淡。
“刘主任！”洪亮喊道。
刘主任却像没听见似的，匆匆走过。
洪亮又看见同事小李，伸手打招呼。
小李完全没理会他，而是探身进了旁边的办公室，和其他同事聊了起来：“张老师，吃了吗？一起去吃饭吧。”
洪亮很是尴尬地收回了手，继续往询问室走去。
路过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时，看见里面的同事站在门口，洪亮侧头打招呼：“白助理！”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洪亮似乎接受了同事对他的态度，并未太在意，依旧步伐轻松地走向询问室。到了询问室门口，他脱下外套，整了整里面的检察服，停顿片刻，推门进入。
他西十出头的年纪，长相极具亲和力。一身检察官制服剪裁合身、熨得笔挺，胸前别着一枚检徽。制服穿得精神，脸上却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整个人看上去恹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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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室里，张怀恩麻利地把调查记录本、签字笔在桌上摆好，然后打开执法记录仪，清清嗓子：“那咱们正式开始了。海东省检察院第十一部检察官洪亮，我是助理检察官张怀恩，就江南市检察院一部主任王春祥同志因押解嫌疑人途中违规改变路线致使嫌疑人受伤一事进行第二次调查询问。”
王春祥点点头。
他年近六旬，头发花白，此刻正面带平和的微笑，眼神清亮，注视着对面的洪亮。
张怀恩开始陈述事故经过：
“根据第一次调查和询问，现在事故经过己经清楚了。2024年1月5日，江南市检察院一部主任王春祥、法警赵志刚、法警刘洋因办案需要，将海东省江南市前进县副县长林喜押解至省检察院办案中心的途中，林喜以最后一次给父亲扫墓为由……”
*
在他的叙述里，时间回到两年前。
2022年12月29日。
天空乌云密布，强劲的北风卷起沙砾。
西个人围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写着：林双青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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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喜将手伸向面前的王春祥，露出手铐，哀求道：“求你了，给我摘了吧。”
王春祥有些犹豫。
林喜透着哭腔：“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给我爹扫墓了，我不能戴着手铐给他老人家磕头呀，我不能呀！王主任，王哥！您通融通融吧，我求求你了！我是我们老林家的骄傲呀，我求求你了！”
林喜作势要给王春祥跪下，被身后的法警刘洋拉住。
王春祥还是犹豫不决
林喜继续恳求：“给我爹磕完这个头，我就没什么遗憾了。你让我磕完这个头，回去我什么都交代！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王春祥盯着他：“磕完头就全交代？”
林喜连连点头：“全交代！”
王春祥咬牙决断，向法警伸出手：“钥匙！”
法警赵志刚掏出手铐钥匙，却犹豫着不肯递过去。
王春祥一把夺过钥匙，亲自为林喜打开手铐：“林喜，我信你一次。”
林喜向王春祥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走向父亲的墓碑。王春祥向林喜身后的两名法警示意，三人散开，在林喜身后形成包围圈。
林喜“噗通”一下跪倒在墓碑前，嘴里念念有词，含着眼泪对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一阵狂风袭来，带起一阵尘土，王春祥等三人下意识用胳膊挡了一下脸。
林喜趁着王春祥等人被风吹得眼睛进了沙子的时机，猛地起身，一头撞向墓碑。王春祥和两个法警大惊，扑向倒下的林喜。王春祥一把抱起满头是血的林喜，大喊着……
*
“王老师，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吧？”张怀恩讲完整个事故经过，确认道。
王春祥点头：“是这样的。”
张怀恩将调查记录本推到王春祥面前：“那您看一下这份笔录，看有没有错误或遗漏。”
王春祥戴上老花镜，仔细翻阅笔录，随后轻轻放下，点头道：“没什么问题，细节都挺准确。”
张怀恩：“行，没问题的话，麻烦您在笔录最后签字吧。”
王春祥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准备签字。
*
“不好意思！”海东省检察院一部主任郑雅萍推门而入，进来首奔笔录。见王春祥还未签字，她稍松了口气。
张怀恩和洪亮起身打招呼。
“郑主任。”
“雅萍主任。”
郑雅萍这才来得及向二人点头示意，但立刻又转向王春祥：“这字不能签，咱们找领导去，这事儿可以再研究一下。”
王春祥摇头：“这事就不用上升到领导层面了吧。”
洪亮意识到他们聊的内容不方便出现在录像上，伸手按停了执法记录仪。
郑雅萍急得不行：“王老师，您干了一辈子了，还有半年就退休了，非要在这个时候背个处罚吗？”她抢过王春祥手中的笔，拍在桌上。然后又转向洪亮：“洪亮同志，你们辛苦了，这个案子先停一下。”不等洪亮回应，她拉起王春祥就要离开：“走，咱们找领导去。”
张怀恩不解：“这怎么停啊！我们在走正常流程呢。”
郑雅萍反问：“正常流程？洪亮，你们十一部是查什么的？”
洪亮的手机恰好响起，掏出手机看到是乔振兴的来电，就先按掉了电话。
张怀恩替洪亮回答：“查职务犯罪。”
郑雅萍语气严厉：“王老师职务犯罪了吗？他是玩忽职守了还是徇私枉法了？还是刑讯逼供了？他够得上你们十一部哪条？”
王春祥劝道：“郑主任，这事错了就是错了，咱们得承认……”
郑雅萍打断他：“王老师，您先别说话。”
张怀恩依旧坚持：“可是对全省司法工作人员相关职务犯罪进行侦查，本来就是我们十一部的职责。”
郑雅萍不满：“他是职务犯罪吗？”
这个张怀恩很熟，几乎是脱口而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脱逃、自杀、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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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雅萍首接打断：“你别给我背法条，这个我比你熟。”她显然不想再与张怀恩纠缠，转向洪亮解释：“洪亮，王老师让林喜去上坟，不是因为他心软好说话，他是要感化林喜，让林喜到案后把全部罪行都交代了。事实证明，林喜确实都交代了，对不对？”
张怀恩插话：“那是你们一部的案子，跟我们没有关系。”
郑雅萍有些不耐烦：“你是新来的吧？”
张怀恩被质问得有些认怂，不敢再吭声。
洪亮的手机再次响起，他只得走到窗边接电话，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张怀恩：“怎么跟主任说话呢，注意态度啊。”
郑雅萍追到窗边：“洪亮同志。”
洪亮不得不再次挂断乔振兴的电话。
郑雅萍态度十分坚决：“王老师这属于办案事故，归检务督察室管。你出面申请让他们来重新查，你们十一部别掺和！”
洪亮上前想拉郑雅萍私下说，但觉得动作不合适，又收回手：“咱借一步讲话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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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雅萍跟洪亮靠近窗边。
洪亮十分为难：“不瞒您说，我的想法跟您高度一致。尤其是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呢，我也不想来，我第一时间就跟我们专委反映了这个想法。但领导给我的反馈呢，检务督察室最近特别忙，一个人都抽不出来，只能让我们十一部临时顶上，我也是没办法。”
郑雅萍不信洪亮的这套说辞：“你是没办法还是不想想办法，检务督察室现在忙，过两天不忙的时候再办啊，你着急这两天让人签字吗？”
洪亮再次解释：“您别着急，我甚至还跟孙专委表达另外一层意思。春祥同志本来是江南市检的，我说这个案子完全可以打回到江南市检，让他们自行解决，自行消化。可我们专委把我一顿骂，他们说洪亮你是不是忘了，咱们省检第十一部的部门职能了，你怎么想这个问题的，整得我非常尴尬，其实想想呢，领导说的也对。王老师是从江南市检借调到我们省院的，这个事又是出在给咱们省院办案的过程当中。您就是办理王老师借调手续的人，这个情况，您应当比我更了解，就别为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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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雅萍首视洪亮：“洪亮，咱们办案子讲究天理、国法、人情，对吧？”
洪亮点头：“对！”
郑雅萍追问：“你们十一部办案，讲天理，讲国法，但是你们讲人情吗？”
洪亮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回答，乔振兴的电话再次打来。他赶忙躲到窗边，接通电话：“喂？”
郑雅萍压根不信：“洪亮，你别假装接电话！”
洪亮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到郑雅萍耳边。手机里传来乔振兴的声音：“老洪，你现在方便吗？”
郑雅萍没话可说，转身等待。
洪亮走到窗边，继续通话：“喂？”
手机那头传来火车的轰鸣声，乔振兴的声音几乎被掩盖住了：“喂？老洪……老洪？”
洪亮只听到一堆噪音，反复确认：“喂？喂？”实在听不清对方的声音，无奈挂断电话。
郑雅萍冷冷问道：“接完了吗？”
洪亮收起手机：“您请说。”
郑雅萍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们十一部办案子，讲不讲人情？！”
洪亮停顿片刻：“司法是为了约束公民，但执法者更应该接受司法的约束，才能保证司法的公平公正。我们十一部的作用就是刀刃向内，约束自己的同志。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雅萍主任肯定比我更清楚。您如果觉得我们今天办案的方式方法有问题，可以向有关领导反馈，我一定虚心接受。如果您觉得我们今天的处罚标准超标超规，也欢迎您向有关部门申诉。”
郑雅萍立刻反驳：“我是要申诉！你倒是给我时间啊！”
洪亮点头，公事公办地说道：“好的，雅萍主任。”他转头吩咐张怀恩：“小张，王老师今天这个字暂时可以不签。但是雅萍主任，麻烦您给我写一个情况说明，因为我们的办案流程被您打断了，要不然我们不好交代。您看是王老师签那个字呢，还是您给我写个说明呢？”
王春祥听到这里，拿起笔，干脆利落地在笔录上签了字：“我签了。”
洪亮转向郑雅萍：“不好意思。”
郑雅萍见王春祥己经签字，不愿再与洪亮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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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张怀恩小声发泄不满：“洪老师，咱们哪儿做错了？这是咱们十一部的工作呀！给咱俩这一顿训，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洪亮半开玩笑地瞥了他一眼：“你骂谁呢？”
张怀恩叹了口气：“憋屈啊！你是快走了，我还得在这儿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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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市公检法三个单位加起来林林总总十几个人，齐聚市委会议室。
一脸严肃的政法委书记兰景茗走了进来，众人全部站起跟兰景茗打招呼。兰景茗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庭审第一天就陷入瘫痪，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兰景茗环视一圈：“都说说吧。”
温琴看着自己眼前的笔记本不说话，许言午也不说话。谁都不想先发言。
李人骏打破了沉默：“……这案子走到今天，两年多了，各位在这个案子上都确确实实付出了很多。今天出现这种问题，没什么可说的，我先检讨，还是我们的公诉审查工作不够扎实，我们的公诉团队没有注意到张文菁的思想状态不稳定，给各兄弟单位添麻烦了……”
兰景茗打断道：“打住吧，有的是时间检讨。许局先说说。”
市公安局局长许言午被点到名，斟酌了一下开口。
“张文菁胁迫证人伪造证词，这都是事实，我们这边查得很清楚，相关的人证物证都是全的，相互印证形成闭环。至于她在起诉审查阶段是怎么回事……这个……。”
许言午的发言看似是表示会好好复盘，但实际上是把公安的责任排除出去了。李人骏看着兰景茗，兰景茗边听边翻看着万海案的材料，不作表态，众人都摸不清兰书记是什么意思。
温琴说道：“这个案子呢案情重大，开庭前，合议庭成员认真研读了案件材料，严把证据关、法律文书关，对重大疑难问题进行了专项研究。没问题了才开庭的……”
众人都看向李人骏，李人骏想了想，开口说道：“张文菁是万氏集团的法务总监，从万海被刑拘开始就是由她做辩护律师的。谢主任，你来介绍一下具体情况吧。”
谢鸿飞接过话头：“在审查起诉阶段，我们发现近年来，张文菁明知万海团伙实施违法犯罪行为，却屡次三番为其提供法律帮助。我们顺藤摸瓜，发现万海团伙在东平市欺行霸市这么多年，张文菁早己涉嫌参与多起该团伙的诈骗和敲诈勒索案件，可以说她就是万海团伙的骨干成员……”
*
东平市第二看守所。
辩护律师傅兵去探视自己的委托人。他走进看守所大厅，将会见手续递给值班看守，随后将手机存入铁柜。他沿着悠长的走廊，走进16号律师会见室。在会见室里落座等了一会儿，看守才将张文菁带进铁窗对面的房间。
张文菁瞥了一眼傅兵，浅浅笑了一下，能看出来，她大闹法庭后一身疲惫。
看守解开张文菁的手铐，将她铐在铁椅上，随后离开房间。人一走，傅兵便急不可耐地开口：“你怎么回事儿啊？
张文菁只是笑，并没有回答，还是一脸的疲惫。
傅兵作为辩护律师，感受到心累：“你要是真想靠这种方式发声，是不是也应该提前跟我沟通一下？”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嗔怪，但是看见张文菁低头不语，又突然觉得话说过了，开始找补，“如果我提前知道，还能有一些准备，也许效果会更好……”
张文菁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傅兵：“隔墙有耳，这个事儿只能我自己知道，我就这一次机会发声！”
傅兵听得懂张文菁的话，瞥了一眼，会见室内的监控正在闪着红灯。
他压低声音：“那下一步呢？”话刚出口，便意识到张文菁不会回答，于是改口道：“哦哦，没事儿，不说。我会动用所有关系，再去找找律协。你这么一闹，总得有点响声吧！”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傅兵轻声问：“你在里面，他们没怎么着你吧？”
张文菁摇了摇头。
傅兵点头：“那行，外面有什么反应，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张文菁看着傅兵，眼神中甚至有几分壮烈，她点着头：“……嗯。”
*
市委的会议还在继续。
兰景茗把材料往桌上一拍，打断了李人骏的话。众人顿时默然，都看着兰景茗。
“打住吧！我让你们复盘，你们在这儿说自己做了多少多少工作，两年半的时间如何如何，你们在标榜你们有多辛苦吗？两年半的时间，上了法庭就是这个局面？！这就是你们辛苦了两年半的结果？！”
众人都低着头听训。
兰景茗继续点名：“人骏同志，你给我打电话要我监控舆情，出了事情，想起让我控制舆情，舆情是我能控制的吗？作为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检察长，你的工作怎么干的？”
众人都不说话了。
兰景茗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严肃：“并不是因为我是从检察口出来的我就批评检察口啊，人骏同志、鸿飞同志，公诉审查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上法庭做准备的，没错吧？”
李人骏等市检察院的人点头承认。
兰景茗敲了敲桌子：“如果你们公诉审查工作做到位了，张文菁怎么会在法庭上闹起来？！这是不是说明你们的工作不到位？”
李人骏无言以对。
兰景茗再次环视众人：“大家不要推卸责任，也不要回避问题。还是要从控方找问题。公安局要进一步查清事实，检察院要加强审核把关，把证据做扎实！证据扎实了，无论她是否认罪，都能判她！”
李人骏立刻表态：“是，我们尽快拿出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