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进来。”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福晋!”素心失声,满眼不赞同。
我缓缓摇头,眼神疲惫却带着一丝洞悉的冷静:“去…开门。” 躲不过了。与其让她在门外演一出苦情戏引得流言纷纷,不如放她进来,放在眼皮底下。是人是鬼,总要见了分晓。况且…这沉重的府务,这病弱的身体,确实需要一个分担之人。一个明面上的、暂时可以利用的“帮手”。哪怕明知这帮手心怀鬼胎。
素心咬着唇,终究不敢违逆,带着满心的不情愿和担忧,转身走向殿门。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隙。光线斜斜地涌入,驱散了门前一小片昏暗。宜修的身影就跪在那片光与暗的交界处。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面旗装,发髻简单挽着,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绒花,脂粉未施,脸色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在微光下盈盈欲坠,饱含着无尽的哀伤、悔恨和卑微的祈求。
“长姐…” 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哽咽,膝行两步至门槛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门槛上,“宜修…给长姐请安…长姐万福!”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素心冷着脸侧身让开。宜修这才踉跄着起身,她手中紧紧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食盒,脚步虚浮地走进来。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她似乎被这气味呛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立刻垂下眼睑,掩饰住所有情绪。她行至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地。
“罪妾宜修,叩见福晋。” 这一次,她用了最正式的称呼,声音依旧带着卑微的颤抖,“听闻福晋玉体违和,宜修心如刀绞…只恨不能以身相代。特熬了盏清粥,备了些许开胃小菜…求福晋念在…念在宜修一点微末心意,保重凤体。” 她伏在地上,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忏悔。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我压抑的呼吸声和暖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毕剥”声。药气沉浮,艾烟袅袅,将这跪伏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迷离的阴影里。她腕间那串银铃,在她伏拜时,发出几声极轻、极细碎的“叮铃”,像是毒蛇在草丛中游弋时鳞片摩擦的微响,冰冷地钻入凝滞的空气。
我靠在引枕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精心表演的卑微与哀伤,看着她发髻上那朵楚楚可怜的白绒花,看着她因用力磕头而微微泛红的额头。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和深深的疲惫。这戏,她演得投入,而我,也必须陪着演下去。
“起来吧…” 许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无力,带着病中的虚弱,“地上…凉。”
“谢福晋恩典。” 宜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宛然,更显得楚楚可怜。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恭谨和小心翼翼,目光飞快地在我脸上扫过,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惊诧?是估量?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她迅速垂下眼睑,仿佛不敢首视我的病容。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动作轻巧无声。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莹白的定窑瓷盅,盖子揭开,一股清甜温润的米香混合着燕窝特有的气息散逸出来,瞬间冲淡了些许浓重的药味。
“长姐,” 她又换回了更显亲昵的称呼,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这是用上好的血燕,小火煨了整整两个时辰,又滤净了,只取最清润的汤汁,兑了清晨采的露水熬的碧粳米粥,最是清淡养人。您…多少用一点?” 她双手捧着瓷盅,微微躬身,递到床边,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那低垂的眉眼间,全是小心翼翼的关切。
素心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瓷盅,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我看着那盅热气腾腾、卖相极佳的燕窝粥。宜修的手艺,我是知道的。从前在府中,她煲的汤羹便是一绝。此刻这粥,香气,色泽温润,任谁看了都觉是用了十二分心思的滋补佳品。然而,越是完美,越是可疑。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独自在撷芳院的小厨房里,是如何精心挑选食材,如何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候,如何在袅袅蒸汽中盘算着将这盅粥递到我面前时的情景——那心思,绝非简单的“赎罪”。
“有劳…妹妹费心。” 我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声音断断续续,“只是…刚用了药,胃里翻腾得厉害…实在…没胃口。” 我微微侧过头,避开那蒸腾的热气,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宜修端着瓷盅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脸上那完美的哀戚和关切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被拒绝的阴郁,但转瞬即逝。她立刻换上更为担忧的神情:“长姐病中胃口不佳是常有的。这粥温着就好,待您稍觉好些再用。” 她将瓷盅轻轻放回食盒,动作依旧轻柔,“那…让宜修服侍您用药吧?” 她的目光投向素心手中那碗刚被搁下、尚且温热的药汁。
素心下意识地将药碗往身后藏了藏,冷声道:“不敢劳烦侧福晋,奴婢伺候福晋用药是本分。”
宜修仿佛没听出素心话里的抗拒,只是温顺地、带着一丝卑微的恳求看向我:“长姐…宜修自知从前糊涂,铸下大错,害了弘晖,更伤了您的心。这半年来,在撷芳院日夜诵经忏悔,每每想起,痛不欲生。如今见长姐病体缠绵,宜修心如油煎…求长姐给宜修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为长姐端茶递水、侍奉汤药,让宜修…略尽心意,稍减心中罪孽之万一…” 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那份哀婉、那份卑微的祈求,几乎能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药气氤氲,艾烟缭绕。素心紧抿着唇,眼神如刀。我闭着眼,胸腔里翻涌着病体的不适和更深沉的疲惫。宜修的话,字字泣血,句句忏悔,可听在耳中,却像精心谱写的戏文。她所求的,哪里是什么“赎罪”?分明是借我这病榻,重新踏入雍亲王府的权力核心,重新回到胤禛的视线之内。她在赌,赌我此刻需要人手,赌胤禛需要一个“和睦”的后院表象。
良久,我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宜修泪痕斑斑的脸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精心编织的哀婉,首抵深处。“妹妹…有心了。” 我缓缓道,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既是如此…这药,就有劳妹妹了。”
“福晋!”素心惊呼。
我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目光依旧看着宜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