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辛府
凡间，儒国，辛府！
辛府大堂，并非凡间屋宇，倒似一头以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洪荒巨兽，匍匐在儒国心脏之地。其势巍峨，拔地参天，檐角如森然戟指，刺破流云，其上蹲踞的鸱吻瑞兽，双目镶嵌着千年琥珀，在日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芒，冷冷俯瞰着蝼蚁般的众生。数十根通天巨柱，俱是整根的金丝楠木，需十人合抱，其上盘绕的并非寻常蟠龙，而是以失传秘法镂刻的《礼经》全文，字字如斗，笔锋如刀，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青铜色泽，仿佛无数先贤的戒律枷锁，缠绕着整个空间。
殿顶藻井深邃如渊，层层叠叠的斗拱，非木非石，竟似某种巨大生物的漆黑骸骨拼接而成，相互咬合，虬结向上，首探入一片人造的星穹。那穹顶镶嵌着夜明珠与深海鲛珠，白日里也幽幽发光，模拟出永恒的星河流转，星光冷漠，亘古不变，无情地映照着下方尘世的渺小纷争。
光线被这巨兽之口贪婪地吞噬殆尽。殿内常年燃着百盏牛油巨烛，粗如儿臂，烛泪堆积如山，凝固成狰狞的钟乳石状。烛火挣扎跳跃，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投射出无数扭曲、拉长、舞动的怪影，爬满了西壁那些描绘着辛氏先祖开疆拓土、文治武功的巨幅壁画。壁画上的人物眼珠似乎也在光影中微微转动，带着千年积淀的审视与威严，无声地施加着压力。空气沉重粘稠，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昂贵紫檀木历经岁月沉淀的异香、烛火燃烧的焦油味、古老卷帙散发的陈腐墨香，以及一种更深邃的、源自地底深处青石板的、带着铁锈与苔藓的冰冷土腥气。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铅块。
辛兵族长端坐于大殿尽头。那并非寻常座椅，而是一座以整块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王座，高逾丈许，椅背如刀削斧劈的绝壁，其上浮雕着九条形态各异、口吐玄冰的螭龙。族长枯瘦的身躯深陷其中，几乎与玉座融为一体，仿佛他本身便是这冰冷王座延伸出的、最古老坚硬的一部分。他面如古铜，皱纹沟壑纵横，深深刻印着权力与岁月的双重侵蚀。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在古墓中尘封千年、甫一见光便射出幽绿磷火的夜明珠，森冷、锐利，缓缓扫视之下，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仿佛瞬间冻结、跌落。
大堂中有一个男子，像一尊被遗忘的黑色石像。一身式样古旧的黑布长袍，宽大而毫无纹饰，裹着他修长挺拔的身躯，将他衬得愈发瘦削。鸦羽般浓密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几缕发丝垂落，半掩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轮廓瘦削，肤色是常见的微黄，五官排列组合得毫无特色，仿佛刻意抹去了所有能引人注目的印记。然而，当视线触及那双眼睛时，一切平凡的表象骤然崩裂。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乍看空洞漠然，深处却囚禁着一股择人欲噬的狠厉，那凶光如同被重重铁栅栏封锁的困兽，咆哮冲撞着无形的壁垒，将死寂的瞳孔边缘都灼烧得微微发亮。这份被死死封印、无处宣泄的狂暴，与他刻意维持的沉寂外表形成无声的撕裂，仿佛平静海面下汹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旧茧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侧，静止，却紧绷如弓弦；他名辛凡！
辛凡跪在殿心。他脚下的青石地砖，每一块都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倒映着他单薄的身影和头顶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星穹与骸骨斗拱。石砖冰冷刺骨，寒意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穿透他褴褛的粗布衣衫，贪婪地啃噬着他的膝盖与骨髓。他挺首的脊梁，像一根插在这片冰冷镜湖中心的倔强枯竹，顽强地抵抗着西面八方挤压而来的、无形的重压。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一丝殷红在指缝间渗出，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
两侧长老席列如森罗法阵。紫檀木大椅厚重如山，椅背高耸，刻满繁复的礼器纹样，每一张都仿佛一座独立的、沉默的墓碑。长老们裹在宽大的、绣着不同等级云纹的玄色锦袍里，身形模糊，面容隐在烛光难以触及的阴影深处，唯有一双双眼睛，如同深埋地底、吸饱了亡魂精魄的幽邃宝石，闪烁着或冷酷、或漠然、或算计的寒光，无声地汇聚在辛凡身上，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肩骨压碎。
稳踞族长左首第一席，位置昭示着未来的权柄。他身姿挺拔如孤峰，面容线条冷硬如刀劈斧凿，毫无温情。眉宇间那道深刻的悬针纹，深得如同被无形的权杖反复刻印，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威势。他看向辛凡的眼神，比族长更甚，是纯粹的、不带一丝人情的审视与评估，仿佛在鉴定一件即将决定家族兴衰的祭品，其目光之冷冽，让附近的烛火都为之黯淡了一瞬。此人是辛凡之父，辛权！
坐在辛权下首，魁伟如山的身躯几乎将那精雕细琢的紫檀大椅撑裂。他身着暗红锦缎武服，袖口紧束，露出筋肉虬结、布满青筋的小臂。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正烦躁地拍击着红木扶手，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如战鼓擂响的“咚咚”声，震得脚下地砖嗡嗡作响，连带着他浓密虬结的须发也仿佛根根倒竖，如同暴怒的雄狮鬃毛。粗重的鼻息喷吐着灼热的气息，眼神更是暴烈如即将炸裂的雷云，毫不掩饰对眼前冗长仪式的极度不耐，此人是辛凡二伯，辛树！
与辛树并坐，却像一尊饱经战火摧残、遍布裂痕的古老铁塔。一道狰狞的旧疤，如同一条紫黑色的蜈蚣，自他左边额角狠狠撕咬而下，贯穿眉骨，斜斜划过整个脸颊，最终隐没于浓密得如同原始森林的络腮胡须之中。疤痕扭曲了他的半张脸，让原本刚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骇人的煞气。他双臂环抱胸前，肌肉如岩石般块块隆起，沉默得如同万年玄冰。那双深陷在疤痕与胡须阴影里的眼睛，却异常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水，只在目光偶尔掠过辛凡时，那死水深处会泛起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投入微小石子般的怜悯涟漪，转瞬即逝，复归死寂，此人是辛凡三伯，辛柏！
坐在最外侧，身形瘦削颀长，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月白色文士袍中，面色是常年浸卷与算计的苍白。他修长的手指间，一串油光水润、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紫檀木佛珠，正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捻动。珠串碰撞，发出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哒”声，如同毒蛇吐信，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的眼神锐利如淬毒的银针，在辛凡身上细细密密地穿刺、探索，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仿佛勘破某种玄机的浅笑，那笑容深处，是冰封般的冷静与精密的算计，此人是辛凡的叔叔，辛梁！
大殿正中央，一尊庞大得惊人的青铜獬豸香炉踞伏于地。这上古神兽怒目圆睁，独角指天，象征着法度与公正，此刻却成了威严的象征。炉腹之内，名贵的龙涎香与沉水香无声燃烧，升腾起的烟雾绝非寻常的袅娜青烟，而是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又似无数条怨魂凝聚成的灰黑色巨蟒，扭曲着、缠绕着、翻滚着向上攀升，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散发着沉重腐朽气息的罗网，沉沉地、毫不留情地将跪地的辛凡彻底笼罩其中。那烟雾的气息，带着一种宗庙深处千年积尘混合着凝固的香灰、陈腐的经卷、以及无数代人在此许下或背弃的誓言的沉重味道，每一次吸入，都让人感觉脏腑被无形的铅块填满，窒息感如影随形。
辛兵族长那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终于如同从九幽地底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生满铜绿的古钟被沉重地撞响，带着碾压一切的意志，缓慢而清晰地碾过整个空间：
“辛凡，你可知罪？”
这声音在空旷高耸、布满礼经刻文和先祖壁画的殿宇内激荡、碰撞、回响，仿佛唤醒了沉睡于此的整个辛氏宗族的魂灵，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威压、他们千年的重量，都随着这一问，化作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那跪在冰冷镜面与浓稠烟雾中的、单薄而倔强的身影。
辛凡猛地抬起头！
额前散乱的碎发被这剧烈的动作甩开，露出了那双在浓烟重压与冰冷星光下骤然点燃的眼睛——那绝非恐惧的泪光，而是两簇在绝境深渊里猛然迸发的、炽烈到足以灼伤视线的火焰！不屈、愤怒、带着焚毁一切的决绝，无声地燃烧着，仿佛要以这微弱的凡人之火，将这吞噬一切的森严殿堂、这凝固千年的冰冷秩序、这压顶而来的滔天威权，烧穿！烧透！烧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滚烫的窟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