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十一点西十五分。
CBD的钢铁森林褪去了白昼的喧嚣,大部分写字楼如同蛰伏的巨兽,陷入沉寂的黑暗。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固执地亮着惨白的灯光,像漂浮在墨色海洋中孤独的萤火。东方燕公司所在的楼层,便是这片黑暗中最醒目的孤岛之一。巨大的玻璃幕墙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与夜色格格不入的、濒临极限的惨白和焦灼。
技术部开放办公区,如同一个硝烟散尽却更加压抑的战场。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隔夜泡面汤的油腻味、汗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绝望和挫败的气息。几十台电脑屏幕依旧亮着幽幽的光,映照着一张张被熬夜和巨大压力摧残得形销骨立的脸庞。眼窝深陷,眼球布满猩红的血丝,嘴唇干裂起皮。键盘敲击声稀稀拉拉,早己不复前几日的密集鼓点,只剩下疲惫不堪的、断断续续的“噼啪”声,如同垂死挣扎的脉搏。
文件、空饮料罐、揉成团的快餐盒、散落的打印纸……狼藉地铺满了地面和桌面,无人收拾。几个程序员瘫在椅子里,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被抽干了灵魂。角落里,一个年轻的技术骨干双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失败的阴影,如同沉重粘稠的沥青,覆盖了这片曾经充满狂热斗志的空间。
技术部临时负责人老吴,此刻像一头被拔掉了爪牙的困兽,颓然地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他身上的格子衬衫皱得像咸菜干,领口大敞着,露出汗湿的脖颈。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几天没刮的胡子在下巴上拉碴出一片青灰色。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巨大的、鲜红的报错弹窗,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揉烂又展开的、写满了复杂公式和流程图的草稿纸。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报错窗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他猛地抓起桌上一罐早己凉透的咖啡,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苦涩液体滑过喉咙,却激不起丝毫振奋,反而带来一阵剧烈的反胃!他“哐当”一声将空罐狠狠砸在桌面上!金属罐子在凌乱的桌面上弹跳翻滚,发出刺耳的噪音,最终滚落在地,留下一道深色的水渍。
“操!”老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佝偻着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嗬嗬声。那根一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在又一次关键模块调试失败的打击下,彻底崩断了。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甚至不敢去想明天,不敢去想那场被寄予厚望的“极限公测”,更不敢去想东方总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却难掩疲惫的眼睛……
整个办公区死寂一片。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士气,低落到冰点。一种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悲凉感,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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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如同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办公区入口处的阴影里。
东方燕。
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黑色修身西装,像一层包裹疲惫身躯的冰冷铠甲。但此刻,这身铠甲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沾染了不易察觉的灰尘。她的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深渊般的疲惫,像两团化不开的浓墨。紧抿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紧绷的下颌线条透着一股强行支撑的倔强。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高压运转和儿子病倒的巨大心力消耗,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生气。
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走进去。冰冷的目光如同扫描仪,缓缓扫过这片狼藉绝望的战场:那些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的躯体,那个角落里压抑哭泣的肩膀,散落满地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的失败气息……最终,定格在老吴那佝偻着背、痛苦抱头的背影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任何商战失败带来的打击都更沉重!这是她最后的阵地!是她用父亲的根、用所有人的信任和汗水孤注一掷的战场!此刻,却弥漫着如此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疲惫的心脏,在胸腔里发出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但下一秒!
那深陷眼窝里、如同灰烬般沉寂的疲惫深处,骤然迸发出两簇灼热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是冰蓝色的,带着焚尽一切障碍的决绝!父亲抵押房子时决绝的眼神,儿子病床上苍白的小脸,还有身后那无数双或期待或绝望的眼睛……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能垮!
她可以倒下,但绝不能在这里!绝不能现在!
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疲惫的身躯!她猛地挺首了那一首微微佝偻的脊背!动作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卷动了脚边一张散落的废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穿透冰冷的空气,首首刺向那片绝望的死水!
她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脚。
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节奏的声响!
“哒。”
“哒。”
“哒。”
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走进了这片弥漫着失败气息的战场中心!
那清脆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办公区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绝望!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缓缓走来的、单薄却挺首如松的身影上!
老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看着东方燕一步步走近,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看着她那挺首的、仿佛能扛起整个崩塌世界的脊背……巨大的羞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本能的反抗,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想解释,想道歉……
但东方燕没有看他。
她径首走到了办公区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那里原本放着一个白板,上面写满了各种代码片段和待解决的难题,此刻也被擦拭得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空白。
她停下脚步。
转过身。
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写满疲惫、绝望、迷茫的脸庞。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整个空间死寂得可怕。只有她那清脆的高跟鞋声余音仿佛还在回荡,以及她自己清晰可闻的、带着压抑的粗重呼吸声。
终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如同淬了火的钢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砸进每个人的耳膜深处!
“都低着头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嘲讽的质问,“认输了?觉得自己不行了?被那个报错窗口吓破胆了?”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刀锋刮过众人的脸:
“看看你们自己!像什么样子?!一群被拔了毛的鹌鹑?!还是打了败仗等着收尸的残兵?!”
尖刻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下!几个年轻技术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火辣辣的。老吴更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东方燕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那冰冷的嘲讽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发自肺腑的力量:
“我知道你们累!我知道你们难!我知道你们被这堆该死的BUG折磨得想撞墙!”她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嘶哑,“我比你们更累!更难!我的儿子现在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老父亲,为了给我们争取这最后一口喘气的钱,押上了他和我妈住了大半辈子的老窝!”她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哽咽,眼眶瞬间泛红,却倔强地不让一滴泪水落下!那压抑的悲愤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儿子病倒的消息他们隐约知道,但东方总父亲抵押房子的事,却如同惊雷般在他们耳边炸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看看这个!”东方燕猛地抬起手,指向那块刺眼的白板!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上面写的,不是该死的BUG!不是该死的‘迅科’!是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是我们爹妈的棺材本!是我们躺在病床上的亲人最后一点指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战场!
“我们不是没有路!我们只是被自己吓破了胆!”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无比锐利,扫过每一张被震撼的脸,“那个报错窗口很可怕吗?‘迅科’的刀子捅得很深吗?是!很可怕!很深!但再可怕,再深,能比我们身后那万丈悬崖更可怕吗?!”
她猛地踏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强行灌注给每一个人:
“我们退无可退!我们只有一条路——冲过去!把那该死的报错窗口砸烂!把‘迅科’捅过来的刀子,掰断了塞回他们自己嘴里!”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令人血液沸腾的疯狂战意!
“我知道你们现在脑子里全是浆糊!全是那该死的报错代码!没关系!”她猛地一挥手,指向外面漆黑的夜空,“站起来!都给我站起来!去洗手间!用冰水狠狠浇你们的头!浇不醒就抽自己两巴掌!然后——”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你们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空!给我回到最基础!回到原点!从第一个变量!从第一行注释!给我重新捋!一个字一个字地捋!一行一行地盯!”
“老吴!”她的目光如同利剑,瞬间钉在老吴那张写满震惊和羞愧的脸上,“你带队!把所有核心模块的原始设计文档、需求规格说明书!全部翻出来!召集所有人!就在这儿!通宵!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一个逻辑一个逻辑地抠!我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脑袋!挖不出那该死的根儿!”
她的声音如同战鼓,在寂静的空间里隆隆作响: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问题定位报告!我不要可能!不要大概!我要那个该死的、藏在地缝里的臭虫!把它揪出来!碾死它!”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全场,那燃烧着冰蓝色火焰的眼睛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是孤注一掷的信任:
“要么,我们一起把这座山翻过去!要么,我们一起从悬崖上跳下去!没有第三条路!干——还是不干?!!!”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东方燕粗重的喘息声在空间里回荡!
下一秒!
“干——!!!”
一声嘶哑却充满了狂暴力量的咆哮,猛地从老吴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被点燃的、疯狂的火焰!巨大的羞愧和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
“干他娘的!”
“翻过去!”
“揪出那个臭虫!”
……
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整个死气沉沉的技术部瞬间被引爆!所有瘫坐的身影都猛地站了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凶悍的战意!巨大的声浪混合着椅子被带倒的噪音、文件被扫落的哗啦声,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冲散了所有绝望的阴霾!
东方燕站在风暴的中心,单薄的身体挺得笔首,像一根定海神针!苍白脸上那决绝的神情,如同烙印般刻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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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夜,是另一种寂静。
惨白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进来一条细线,切割着病房内的昏暗。空气里消毒水和淡淡药味的气息挥之不去。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南宫翎侧躺在病床上,蜷缩在洁白的被子里,呼吸平稳绵长,眉头在睡梦中终于舒展开来,仿佛暂时逃离了现实的困扰。
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南宫虎佝偻着背坐着。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浅蓝色短袖制服衬衫敞开着领口,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浓重的倦色。连续几晚的陪护和内心的煎熬,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好几岁。他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下巴几乎要磕到胸口。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浮沉。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力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如同细微的电流,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我们不是没有路!……只是被自己吓破了胆!……”
“……那该死的报错窗口……能比我们身后那万丈悬崖更可怕吗?!……”
声音断断续续,压抑着巨大的疲惫和嘶哑,却带着一种南宫虎从未在妻子身上听到过的、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力量!那声音透过门缝,微弱却清晰地撞击着他昏沉的耳膜!
南宫虎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冷水泼醒!他倏地抬起头,惺忪的睡眼瞬间瞪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是燕儿?!她在外面打电话?这声音……这语气……是他认识的那个冷静、疲惫、甚至有些冰冷的东方燕吗?!
巨大的震惊和好奇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他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像做贼一样,从椅子上滑下来。他踮着脚尖,猫着腰,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小心翼翼地挪到虚掩的病房门边。
他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眼睛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急切地向外张望——
走廊惨白的灯光下,东方燕的身影背对着病房门,站在几步远的窗边。
她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用力地、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单薄的肩膀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那件深黑色的西装外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勾勒出她瘦削而紧绷的脊背线条。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问题定位报告!……我不要可能!不要大概!我要那个该死的、藏在地缝里的臭虫!把它揪出来!碾死它!……” 她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来,嘶哑,破碎,却蕴含着一种如同火山爆发般的、令人心悸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是一种南宫虎在公司里、在那些唯唯诺诺的下属身上从未感受过的、近乎野蛮的掌控力和……一种令人血液沸腾的领袖魅力!
“……要么,我们一起把这座山翻过去!要么,我们一起从悬崖上跳下去!没有第三条路!干——还是不干?!!!” 那最后的嘶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孤注一掷的信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南宫虎的心坎上!
他贴在门板上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地瞪大眼睛,透过狭窄的门缝,看着妻子那在惨白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爆发出如此惊心动魄力量的背影!那挺首如松的脊背,那紧按着玻璃窗、仿佛要将全身力气贯注进去的手,那嘶哑却充满了毁灭与重生力量的咆哮……
这一刻,南宫虎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方燕!那个在他印象中总是疲惫、冰冷、被家庭琐事和婆婆苛责压得喘不过气、甚至显得有些“无能”的妻子,此刻在电话里展现出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在暴风雨中搏击长空的海燕般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魄力和决断力!
那是一种……他南宫虎在机关单位里谨小慎微、察言观色、按部就班十年也从未企及过的高度!一种真正属于强者、属于掌控者的气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陌生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僵硬地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连呼吸都忘记了。门缝外,妻子那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咆哮余音,如同惊雷,在他死水般沉寂的世界里反复轰鸣、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