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院的夜,是褪去了白昼喧嚣的另一种喧嚣。惨白的灯光不分昼夜地亮着,将空旷的走廊切割成明暗交替的格子。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固执地盘踞着,混合着深夜食堂飘来的寡淡米粥味、清洁剂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无数焦虑和等待的、沉闷的疲惫感。偶尔有护士的软底鞋踩过光洁地面的细微声响,或是远处病房里孩子压抑的咳嗽声、梦呓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VIP单人病房内,光线调到了最低档。只有床头那盏小小的夜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如同黑暗中唯一温暖的岛屿,勉强勾勒出病床上南宫翎小小的轮廓。他侧躺着,蜷缩在洁白的被子里,像一只寻求安全感的幼兽。呼吸比之前平稳绵长了许多,但眉头在睡梦中仍微微蹙着,似乎连梦境都带着一丝不安的余烬。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线条规律地跳跃着,发出稳定却单调的“嘀……嘀……”声。
东方燕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她身上披着那件深黑色的西装外套,像一层抵御寒冷的铠甲。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着额头。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她维持这个姿势己经很久了,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着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无声的心痛。白天在公司的极限运转,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此刻坐在这里,守护着病床上脆弱的儿子,那些冰冷的数字、残酷的商战、岌岌可危的公司前景,如同沉重的潮水暂时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被掏空后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倦怠。她甚至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儿子那苍白的小脸和晕倒时绝望的哭声就会在黑暗中将她彻底吞噬。
病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南宫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刚下晚班,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带着淡淡烟味的浅蓝色短袖衬衫(区府办的制服),袖口随意地挽着。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浓重的倦色和挥之不去的焦虑,眼下的青影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明显。他手里提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牛奶和一个洗干净的苹果。
他的目光先是迅速扫过病床上沉睡的儿子,看到那平稳的呼吸和监护仪稳定的线条,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然后,他的视线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迟疑,落在窗边那个如同凝固雕像般的背影上——东方燕。
看到妻子那副被巨大疲惫和悲伤压垮的模样,南宫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巨大愧疚和心疼的酸楚瞬间涌上喉咙!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走廊惨白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犹豫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病房的地面上,像个无处安放的幽灵。
他在门口踟蹰了足有半分钟。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装着牛奶和苹果的塑料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极其轻缓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了病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儿子,更怕惊动那个看似沉睡、实则紧绷如弦的妻子。
他绕过病床,没有走向妻子,也没有在另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而是径首走到了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饮水机旁。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笨拙和生疏。他将塑料袋轻轻放在饮水机旁的小桌上,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拧开水龙头接水时,水流冲击杯底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手一抖,水差点溢出来,慌忙关小了水流。
接了大半杯温水,南宫虎端着杯子,脚步迟疑地、极其缓慢地走向窗边那个凝固的背影。他停在东方燕侧后方大约一步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昏黄的灯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垂落的发丝下,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廓,以及脖颈处因为长时间低头而绷紧的、脆弱的线条。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饮水机低沉的嗡鸣和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在回响。
南宫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极其轻微、带着明显颤抖和沙哑的气音:
“……燕……燕儿……”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仿佛怕惊飞了什么。
东方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抵着额头的手指微微蜷缩。但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膀,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滞。
南宫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端着水杯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杯中的水面晃动着细碎的波纹。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笨拙:
“……喝……喝点水吧……你……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他笨拙地将水杯往前递了递,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杯沿几乎要碰到东方燕垂落在膝上的发丝。
这一次,东方燕终于有了反应。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动作僵硬得仿佛生了锈的机器。长时间的低头让她脖颈酸痛,眼前甚至因为供血不足而短暂地发黑。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没有焦距地、极其冷淡地扫了一眼递到面前的水杯,以及那只端着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
那眼神,空洞,疲惫,冰冷。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被彻底耗尽后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疏离。
南宫虎被这眼神看得心头猛地一刺!仿佛被无形的冰锥狠狠扎中!端着水杯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几滴温水溅出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几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看着妻子那苍白憔悴到极致的脸,一股巨大的心疼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压过了怯懦!
他没有退缩!反而将水杯又往前递了半寸!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哽咽的颤抖:
“喝……喝一口……就一口……好不好?算……算我求你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恐慌。他害怕妻子的拒绝,更害怕妻子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
那声带着哽咽的“求你了”,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东方燕那潭死寂的冰水。她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目光依旧空洞,但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焦距,落在了南宫虎那张写满巨大焦虑、悔恨和笨拙恳求的脸上。他眼下的青影,凌乱的头发,微微颤抖的嘴唇,还有那杯因为紧张而晃动着涟漪的温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病房里只剩下饮水机的嗡鸣、监护仪的“嘀嘀”、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交织、碰撞。
终于——
在南宫虎几乎要绝望地以为那杯水会像他的心一样坠地粉碎时——
东方燕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指节因为长时间的紧握和寒冷而微微泛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没有去接水杯,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疲惫,轻轻地、极其短暂地拂开了额前垂落的、遮住视线的凌乱发丝。动作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垂下,重新落回自己交握的双手上。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己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没有再看南宫虎,也没有再看那杯水。只是重新将自己封闭回那层冰冷的、疲惫的壳里。
然而,就是这一个小小的、近乎无意识的动作——拂开眼前的发丝——让南宫虎那颗几乎沉入谷底的心,猛地被一只手攥住,提了起来!
她……她没有彻底拒绝!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冰冷的目光或者尖锐的话语将他彻底推开!她只是……太累了。累到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这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回应,对于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在绝望边缘挣扎的南宫虎来说,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丝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和更深刻心疼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他!他端着水杯的手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反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他不再试图将水杯硬塞给妻子。他明白了。他极其小心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只盛着温水的玻璃杯,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东方燕身旁的窗台上。杯底与冰冷的窗台接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任务,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试图说话。他默默地退后了两步,在离病床稍近的那张空椅子上,极其安静地坐了下来。动作轻缓,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他坐姿僵硬,腰背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犯了错被罚坐的小学生。但他的目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躲闪或茫然。他的视线,先是专注地、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关切,落在病床上沉睡的儿子脸上,确认他呼吸平稳,睡颜安宁。然后,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偷窥般的珍惜,飞快地扫过窗边那个依旧维持着低头姿势、仿佛凝固了的、单薄而疲惫的背影。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比之前更加凝滞,却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窗台上,那杯温水静静地伫立着。杯口袅袅升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汽,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水面平静下来,倒映着头顶那盏小夜灯朦胧的光点,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安放的、微弱却执着跳动的心脏。
东方燕依旧低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仿佛对窗台上多出的那杯水毫无察觉。但南宫虎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首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肩膀,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那微小的弧度变化,几乎难以察觉,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充满了巨大希望和酸楚的涟漪。
长夜漫漫。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病房内,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疲惫不堪的母亲,一个笨拙悔恨的父亲,一个沉睡的孩子,还有那杯被轻轻放置在窗台边缘、散发着微弱热气的温水……构成了一幅沉默、沉重,却又悄然孕育着某种微妙转机的画面。那杯水,像一个无声的界碑,标记着仇恨冰原上,第一道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