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了七日。
第七日傍晚,西墙终于撑不住了。轰然一声闷响,混着泥浆的夯土垮下来半丈宽,浑浊的雨水裹着碎砖烂瓦往院里灌,眼看就要漫过正屋门槛。林晚踩着及膝的泥水冲过去,手里那柄传家的铜锄早被水泡得发沉,一下下砸在稀烂的泥地里,溅起的泥点糊了满脸。
她不该在这破宅子里耗着的。三个月前被族里赶出来时,族叔扔给她这处荒废了十来年的老宅,说既是林家血脉,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可谁都知道,这宅子原是前朝罪臣的旧居,院墙早就被雨水泡得酥了,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根须都快钻出地面,像些枯瘦的手指扒着墙基。
“哐当——”
锄头忽然撞上硬物,震得她虎口发麻。林晚喘着粗气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泥水流进眼眶,涩得她睁不开眼。她蹲下身,伸手在泥泞里刨挖,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坚硬的东西,裹在厚厚的腐土里,像是块锈透了的铜疙瘩。
雨势渐小,天边裂开道昏黄的光。林晚把那东西周围的烂泥扒开,心脏猛地一缩——那竟是个半尺见方的青铜匣子,匣身爬满暗绿色的铜锈,边角却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精心收放过的。最显眼的是匣盖中央,一片螺钿嵌成的“苏”字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螺钿边缘的漆皮虽己开裂,那抹幽蓝仍像浸在水里的月光,看得人发怔。
她认得这种螺钿。去年在旧货市场帮张掌柜整理古籍时,见过一本前朝皇后的《女诫》抄本,封皮上就嵌着这样的螺钿,匠人说这是南海进贡的夜光螺,寻常官宦之家根本用不起。
青铜匣的锁扣早被锈住,林晚摸出头上那支素银簪子——这是她娘留的唯一念想,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如今也被泥水糊得发乌。她用簪尖往锁扣缝里戳了半盏茶的功夫,“咔哒”一声轻响,锁舌终于弹开了。
匣子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摸上去己经发硬,像块干硬的血痂。最上面是本线装册子,封皮是暗黄色的桑皮纸,题着三个瘦金体小字:《百草刑天录》。
林晚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外祖父曾是太医院的院判,她从小在药柜旁长大,见过的医书不计其数,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她翻开第一页,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纸上画着幅人体脏腑图,线条细如发丝,肝肺脾胃的纹理都用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标出,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批注:“肺叶三瓣,左二右一,若中乌头毒,色呈青黑,状如败絮。”
这哪是医书?分明是解剖图。前朝礼教森严,女子连医书都不许随意翻看,更别说画这种近乎亵渎的脏腑图。林晚往后翻,越翻越心惊——有幅图竟画着人脑的剖面,用朱砂标着“百会穴至风府穴,入针三分可致癔症”;还有幅画着毒蛇噬人的伤口,旁边批注着“五步蛇毒潜伏期三刻,可用蜈蚣焙干研末灌服,以毒攻毒”。
画这些图的人,笔触却带着种奇异的娟秀,尤其在描摹花草时,花瓣的脉络都透着股温柔。到了毒理批注处,字迹又陡然变得凌厉,墨色也重了许多,像是写的时候格外用力。
绒布下层压着个褪色的锦囊,青碧色的缎面己经泛白,抽开绳结,三颗金瓜子滚了出来,落在掌心沉甸甸的。金瓜子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上面没有任何印记,显然是特意熔铸的,方便拆分使用。林晚捏着金瓜子对着天光看,金子的柔光透过指缝漏下来,在泥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她忽然想起今早巷口贴的告示,说北镇抚司正在清查流民,夜里若没有路引,就得被抓去修河堤。
最后,她在绒布的夹层里摸到片硬纸似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半角残破的信纸,边缘像是被人撕过,只剩下寥寥十几个字,是用胭脂混着血写的,字迹洇得厉害,却仍能看清:
“彻郎心口旧伤忌莪术,今冬寒甚,切记以当归炖羊肉...”
“彻郎”是谁?林晚指尖抚过那“忌莪术”三字,心头猛地一跳。莪术性温,能破血行气,寻常人用了无妨,但若心口有旧伤,尤其是刀伤,用莪术就会引发内出血,轻则咳血,重则丧命。画《百草刑天录》的人,既懂医理又通毒术,还在给心上人写叮嘱,这血书的主人,难道就是那位画解剖图的前皇后?
她忽然想起外祖父生前说过的秘闻。前朝的孝贤皇后,本是江南苏家的女儿,据说精通岐黄之术,却在三十岁那年突然病逝,下葬后不到半年,先帝就废了她的谥号,连苏家也被冠上“巫蛊”的罪名满门抄斩。当时外祖父在太医院当值,说皇后的死因蹊跷,下葬时棺木里连尸骨都不全。
这青铜匣上的“苏”字,难道是孝贤皇后的私物?
雨彻底停了,天边的云裂开道缝,露出点惨白的月光。林晚把密匣塞进怀里,用湿透的衣襟裹紧。西墙垮塌的缺口处,有几只萤火虫从外面飞进来,在泥泞的院子里忽明忽暗地飘着,像些游荡的魂灵。
她忽然听见墙外传来脚步声,还有铁器碰撞的脆响。是巡逻的兵丁,手里的长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林晚赶紧蹲下身,把金瓜子塞进袖袋,又将那半角血书折成小方块,塞进银簪的中空处——这簪子是空心的,她娘生前总说,关键时刻能藏点救命的东西。
《百草刑天录》被她塞进背篓底层,上面盖了层刚挖的湿泥。做完这一切,她才首起身,对着缺口处的兵丁露出个怯生生的笑:“官爷,我家墙塌了,正想修修呢。”
兵丁用刀柄指着她:“有路引吗?”
林晚的手在袖袋里攥紧了金瓜子,指尖都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知道,这三颗金瓜子,够寻常人家过半年,也够买通这些兵丁睁只眼闭只眼。可她更想知道,孝贤皇后的血书里,那个“彻郎”究竟是谁?心口的旧伤是怎么来的?那本《百草刑天录》里,是不是还藏着苏家灭门的真相?
腐土里的青霉在暗处长得旺盛,林晚望着匣盖上那枚“苏”字螺钿,忽然觉得这破宅子里的霉味里,藏着些比雨水更冷的东西,正顺着她的衣襟往骨头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