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那句“你，不来试试么？”像一枚石子，投入林小满的心湖。没有惊涛骇浪，却在平静的水面下激荡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那声音清冽，语调平淡得近乎陈述，听不出半分强迫或期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关于天气，关于路边的花草。
可就是这份平淡，像初秋傍晚微凉的风，丝丝缕缕钻入衣领，带来一阵清醒又扰人的战栗。
他为什么会问自己？是在图书馆看到她笨拙地抱着物理难题集，额角沁着薄汗的狼狈模样，觉得她该去“试试”？还是……那只是他基于某种观察习惯，对所有潜在可能性（即使渺茫如尘埃）的一种例行询问？林小满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无论哪一种，都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她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带着点痒，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
午休结束的铃声清脆地响起，驱散了公告栏前的人群。林小满被张悦拉着，梦游般走回教室。下午的课，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传来。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高一（一）班所在的方向，又或是落在桌角那本《高中物理难题精析》深蓝色的封面上。顾沉舟推荐的书页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
物理竞赛。
那西个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动，带着生涩的棱角。
去？还是不去？
怯懦像藤蔓，悄悄缠绕上来。市级的竞赛，汇聚全市的尖子，她一个连课堂测验都磕磕绊绊的人，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空白的试卷，周围唰唰的落笔声，时间滴答流逝的绝望……光是想象，就让她手心发凉。她甚至能预见成绩公布时，那刺眼的、垫底的排名。
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不去，就永远没有机会。顾沉舟那句“试试”，像一粒火星，微弱地跳动着，试图点燃什么。万一呢？万一辅导课能听懂一点？万一题目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万一……她能离那个清冷的身影，在知识的领域里，靠近那么一点点呢？哪怕只是一次考试的距离。
夕阳熔金，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与淡紫。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宣告了一天喧嚣的落幕。林小满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迟缓。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
这里相对僻静，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伸展着枝叶，筛下细碎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她在一张被树荫笼罩的长椅上坐下，将书包放在身侧，仿佛卸下了一天的疲惫与纷扰。
暮色西合，天色渐暗。远处教学楼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微风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在交换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林小满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她有些迷茫的脸。她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声音带着熟悉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满，放学了？怎么还没到家？”
“嗯…在学校图书馆后面坐会儿，有点事想……”林小满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妈，市里有个物理竞赛，高一也能报名。”
“物理竞赛？”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些，随即又缓和下来，“难不难？你想参加吗？”
“我……”林小满捏紧了手机，指节微微发白，“我物理不太好……可能……去了也考不好。”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最深的顾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林小满缩了缩脖子。
“小满，”妈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你爸爸刚才还在说，我们家小满上了高中，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学习的事情，尽力就好。你想去‘试试’，就去试试。别想结果，就当多听几节课，多见见世面。考不好，没人会怪你。重要的是，你心里想不想迈出这一步？”
妈妈的话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淌过她微凉的心房，冲淡了那些缠绕的藤蔓。她想起爸爸日渐消瘦却依然温和的笑脸，想起他总说“尽力就好”。是啊，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害怕失败？可不去尝试，本身就是一种更彻底的失败。
“想……” 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妈，我想试试。”
“好！” 妈妈的声音带着欣慰的笑意，“那就去报名！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挂了电话，林小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暮色己深，天边最后一抹橘红沉入黛青色的云霭，深蓝的天幕上，悄然缀上了几颗疏朗的星子。晚风带着更深的凉意，却不再让她瑟缩，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清爽。
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终于被清晰地听见。不是为了一鸣惊人，不是为了靠近谁，只是为了……不辜负此刻胸腔里这份跃跃欲试的悸动，这份被一句平淡问句点燃的、名为“勇气”的微光。
她站起身，背上书包。目光穿过婆娑的树影，望向教学楼的方向。物理办公室的灯，似乎还亮着。
周三，报名截止日的下午。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染成温暖的蜜糖色。
林小满站在物理教研组的办公室门口，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师说话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是物理老师老刘的声音。
林小满推开门。办公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的混合气息。老刘正坐在办公桌后，桌面上摊着试卷。而靠窗的位置，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蓝白校服，身形挺拔，背对着门口，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听另一位老师说着什么。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利落的后颈线条和宽阔的肩膀轮廓，整个人仿佛融在一片暖金色的光晕里。
是顾沉舟。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脚步顿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怎么在这里？也是来报名或者问竞赛的事？
听到开门声，顾沉舟似乎结束了谈话，转过身来。
暖金色的夕阳光芒斜斜地打在他脸上，给他冷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连那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眸，也仿佛被这暮色浸染，少了几分疏离的寒意，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深邃。他看见门口站着的林小满，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并不意外。
“林小满同学？” 老刘推了推眼镜，认出了她，“有什么事吗？”
林小满强迫自己忽略掉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刘老师，我……我想报名参加物理竞赛。”
“哦？” 老刘有些意外，随即露出鼓励的笑容，“好啊！欢迎欢迎！重在参与和学习！来，填一下这张报名表。” 他从桌上抽出一张表格递过来。
林小满赶紧上前几步，接过表格和笔。她能感觉到顾沉舟的目光并未移开，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看着报名表，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林小满。
名字写完，她悄悄松了口气，正要把表格交给老刘。这时，顾沉舟迈开长腿，从她身边走过，走向门口。
他的脚步很轻，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拂过林小满的耳畔。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青草与皂粉的气息再次萦绕鼻尖，比图书馆那次更近，更清晰。
就在他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林小满几乎以为他不会再有其他反应。然而，一个极低、极轻的音节，仿佛只是气息的流转，却清晰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嗯。”
只有一个字。短促，平淡，却像一颗小小的星辰，骤然在她紧绷的心弦上轻轻一撞，发出清越的回响。
林小满握着报名表的手指倏地收紧，纸张边缘被她捏出了细微的褶皱。她猛地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顾沉舟消失在门框外的、被夕阳拉长的、清瘦而挺拔的背影。
办公室里，老刘还在说着竞赛辅导的安排。窗外的暮色更加浓郁，天边的云霞燃烧着最后的绚烂。
林小满低头，看着报名表上自己写下的名字，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擦肩而过时带起的、微凉的空气触感。那个短促的“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不再是犹豫和怯懦，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笃定。
她握紧了笔，在“确认参赛”那一栏，用力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