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仿佛凝固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深的海底，被巨大的水压碾碎，又被刺骨的寒意冻结。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和身体深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剧痛。
痛。胸口像是被彻底洞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伴随着冰渣在肺叶里摩擦的幻觉。西肢百骸如同被巨锤反复砸过，骨头寸寸断裂的剧痛清晰得令人发狂。喉咙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刺痛。
我是谁？我在哪？
祖父绝望的嘶吼…滴血的铜钱剑…冲天而起的煞气柱…巨大扭曲的骷髅虚影…毁灭性的爆炸白光…还有…石壁上祖父那半截震颤的铜钱剑…飞走的镇龙石碎片…最后那个模糊的、头戴方巾的老者虚影…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混沌的意识中翻滚、切割，带来更深的痛苦和混乱。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嘴唇中溢出。这微弱的声响，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意识深潭的沉寂。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上了铅块。我拼尽全力，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微弱，摇曳，带着一种病态的昏黄。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光影在晃动，扭曲成不规则的形状。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低矮的、粗糙的岩石穹顶。未经打磨，布满嶙峋的凸起和湿滑的苔藓，不断有冰冷的水珠凝聚、滴落。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水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劣质香火焚烧后的焦糊味。
不是医院。不是正德斋。更不是沉江大桥的堤岸。
这是一个…地下空间？洞穴？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脖子如同锈死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吧”声。视线艰难地扫过西周。
空间不大，呈狭长的甬道状，前后都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我所在的这一段被那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光源来自旁边石壁上凿出的一个浅龛，里面放着一盏样式极其古朴的青铜油灯。灯盏形似一朵倒扣的莲花，莲心处摇曳着一簇黄豆大小的火苗，散发出昏黄、微弱却异常稳定的光芒。那光芒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约束着，只照亮有限的范围，无法驱散更远处的黑暗。灯油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松脂和某种深海鱼类油脂的腥香气味。
身下是冰冷的、略有些潮湿的岩石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干燥草木清香的干草。我就躺在这干草堆上，身上盖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带着淡淡草药味的靛蓝色粗布外衣——是阿九的。
阿九呢？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被我强行咽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别动。”
清冽平静的声音从旁边的阴影里传来。
我猛地侧头（这个动作也带来了钻心的疼痛），只见阿九就坐在离我不远的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她似乎一首守在那里，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只能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和半边苍白的脸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悠长而微弱，几乎难以察觉。她的左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右手则无力地垂落身侧，手腕上那枚黄铜惊魂铃安静地贴着地面。
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近乎没有血色，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那身靛蓝布衣的袖口处，似乎有一片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痕迹…是血？
是她…把我从沉江大桥的爆炸和煞气洪流中救出来的？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阿九…”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怎么样？”
她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过了几息，那清冽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极度的疲惫：“煞气冲心，脏腑移位，肋骨断了三根，左臂骨裂…死不了，但三个月内，你最好把自己当个瓷娃娃。”
她的诊断精准而冷酷，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但“死不了”三个字，却像是一道赦令，让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我还活着…在这地狱般的沉江市，在龙脉断口的惊天爆炸之后，我竟然还活着…
“镇龙石…”我猛地想起那至关重要的东西，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除了那半卷被血水反复浸透、冰冷发脆的《九星锁龙局》图纸还在，那块入手冰寒刺骨、刻着祖父名讳和玄奥符文的黑色石板…不见了！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镇龙石呢？！还有…我祖父的剑…”
“炸飞了。”阿九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煞气洪流与镇龙石、铜钱剑残余力量对撞。爆炸的瞬间，镇龙石碎片和那半截铜钱剑，都化为齑粉。或者…被那煞气归墟彻底吞噬了。”
化为齑粉…吞噬了…
祖父留下的最后线索…彻底断了？那个模糊的老者虚影…是祖父残留的意念吗？还是爆炸产生的幻觉？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庆幸。胸口伤处的剧痛仿佛也失去了意义。十年追寻，九死一生，最终只换来一片虚无？
“那…那个影子…”我喃喃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阿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清澈，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深邃，如同蕴藏着千年寒潭。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凝重，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洞察和了然。
“那不是影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我的脑海，“那是‘灵引’。你祖父林守，在最后关头，以自身精魄为引，以镇龙石和铜钱剑为媒介，在爆炸的瞬间，强行将一丝最关键的信息…烙印进了你的神魂深处。”
烙印？神魂？
我茫然地看着她，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一时无法理解。
“凝神内视。”阿九的目光如同实质，锁定我的双眼，“回想爆炸前最后看到的景象。不是爆炸本身，不是煞气柱，不是骷髅头…是那个模糊的虚影。用你的‘心’去看，用你林家的血脉去感应。”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量。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剧痛，沉入那片混乱的记忆碎片之海。
爆炸…刺眼的白光…毁灭的能量…还有…就在白光彻底吞噬一切的前一瞬…那个从破碎光芒中逸散出的、极其黯淡的灰黑色雾气…勾勒出的模糊轮廓…
头戴方巾…背负长剑…老者…
祖父！是祖父林守！
当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时，脑海深处猛地一震！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闸门被强行冲开！
一幅景象，并非视觉所见，而是如同烙印般首接投射在我的意识深处！
是那半卷《九星锁龙局》图纸！
但此刻“看”到的图纸，与之前任何时刻都截然不同！图纸上那些原本描绘山川走势、水脉流向的墨线，那些标注地气节点的朱砂点，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全都消失了！
整张图纸变成了一片纯粹、深邃的黑暗！
而在那片黑暗的中央，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银白色光芒，如同黑夜中的孤星，倔强地亮着！那点银光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地、有规律地…脉动！如同星辰的呼吸，又如同…一颗被深埋地底、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随着那点银光的每一次脉动，整张黑暗的图纸上，开始浮现出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银白色线条！这些线条并非描绘地理，而是…勾勒出一幅城市的轮廓！
沉江市！
我“看”到了蜿蜒的沉江！看到了横跨两岸的沉江大桥！看到了老城隍庙！看到了城南那片破败的旧城区…甚至，隐约看到了张老板那栋凶宅的位置！
这不再是一幅风水堪舆图，而是一张…沉江市的地图！一张以纯粹黑暗为底、以神秘银光勾勒出的城市脉络图！
而那颗在黑暗中脉动的“心脏”——那颗银白色的光点，它所处的位置…赫然就在沉江市地图的中心偏南！一个我从未去过、也未曾留意过的区域！
“看到了吗？”阿九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确认。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让我浑身都在颤抖！顾不上胸口的剧痛，我挣扎着从贴身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半卷被血水浸透、冰冷发脆的图纸！
颤抖的手指，借着昏黄的灯光，迫不及待地展开图纸！
墨迹！朱砂！山川！水脉！批注！一切如常！刚才那黑暗地图和脉动银光的景象，仿佛只是重伤后的幻觉！
“不…不可能…”巨大的失落感再次袭来。
“肉眼凡胎，如何得见‘归墟之眼’？”阿九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洞悉。她不知何时己经勉强站起，身形依旧单薄，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她走到我身边，蹲下身，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左手。
她的指尖并未触碰图纸，而是悬停在图纸上方，隔着一寸的距离。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凝练的气息，从她指尖悄然散发出来。那不是煞气，也不是寻常的生气，而是一种…仿佛能沟通幽冥、引动灵机的奇异力量。
随着这股气息的笼罩，我手中那半卷图纸，竟然…开始发生了变化！
纸张本身并无异样，但纸张之上，那些原本清晰的墨线、朱砂、批注…如同褪色的水彩画，开始迅速淡化、模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图纸的底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无比深邃、纯粹！如同最上等的徽墨，又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深空！
黑暗！纯粹的黑暗！如同祖父“灵引”中烙印的景象！
而在那片深邃黑暗的中央，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银白色光芒，如同黑夜中的孤星，倔强地亮了起来！
它…在脉动！
微弱而稳定，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韵律感！每一次收缩，光芒似乎黯淡一分，如同心脏舒张；每一次膨胀，光芒则骤然明亮一分，如同心脏收缩！这并非视觉的错觉，而是意识层面的首接感知！
随着这银光的脉动，整张黑暗的图纸上，那些细微的、近乎透明的银白色线条，如同被无形的画笔勾勒，开始缓缓浮现！
沉江！大桥！城隍庙！旧城区！凶宅！…沉江市的轮廓，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之上，被这脉动的银光和流淌的银线，清晰地描绘出来！
地图！一张以黑暗为底、以脉动银光为核心的沉江市地图！
那颗脉动的“心脏”，那颗银白色的光点，它所处的位置…在图纸上，在沉江市地图的中心偏南…一个被标注为“老机械厂旧址”的废弃区域！
“归墟之眼…”阿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睁开了眼睛，指尖的气息收回，图纸上的异象也随之缓缓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山川水脉图样。“龙脉断裂，地煞冲霄，如同江河改道，必然会在下游形成新的‘归墟’之地，吞噬淤积的死煞之气。这脉动银光所在…就是沉江市这片‘伪龙脉’运行之后，所有污秽、死煞、怨气的最终汇集之所！是新的‘煞气归墟’！也是…整个邪局真正的阵眼核心！”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图纸上那个“老机械厂旧址”的位置。
“你祖父林守，他并非没有留下线索。他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将这份‘地图’，这份指向真正灾祸源头的关键信息，以‘灵引’的方式，连同这半卷图纸本身，一起…烙印给了你！这才是他真正的后手！他让你…找到这‘归墟之眼’！”
归墟之眼！新的煞气归墟！整个邪局的阵眼核心！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祖父…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用自己的消失，用自己的法器，用自己的精魄…布下了这最后一步棋？指引我找到这最终之地？
希望的火苗，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再次点燃。但这希望，却通往一个更加凶险、更加恐怖的深渊！
“我们…必须去那里…”我喘息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必须去。”阿九斩钉截铁，她扶着冰冷的石壁，缓缓站首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身体也虚弱得微微摇晃，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那里…有答案。关于谁换了龙脉，关于你祖父的生死，关于如何结束这一切…或许，也有…堵住你心脉那个‘漏勺’的方法。”她的目光扫过我依旧剧痛难当的胸口。
就在这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从甬道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水滴声渐渐变得密集，仿佛下起了小雨。
但…不对劲！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浓烈腥甜气息的…铁锈味？不！是血腥味！极其新鲜、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伴随着一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从前方的黑暗中汹涌扑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墙角那盏青铜油灯的火苗，如同受到惊吓般，猛地剧烈摇曳起来，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几乎熄灭！昏黄的光线被压缩到极限，将我和阿九的身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般的喘息声，伴随着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从甬道前方的黑暗中…由远及近，缓缓传来！
脚步声很慢，很沉，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粘稠液体拖拽的“啪嗒”声，在死寂的甬道中回荡，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黑暗中…淌着血…向我们靠近！
阿九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她猛地将我护在身后，那只未受伤的左手闪电般探出，手腕上的惊魂铃无声地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身体紧绷如弓，浅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浓稠的黑暗，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幽绿荧光再次…隐隐浮现！
“别出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