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清晨的雨,稀薄了些,却依旧带着无孔不入的凉气钻进骨缝。谢青瓷轻手轻脚地从狭小的卫生间走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接下来一周的开销。87.5英镑。这个数字像一堵冰冷的墙,堵在喉咙口。
晚晴还在睡,呼吸总算比昨夜平稳了些,只是眉头依然紧锁,仿佛连梦里都无法摆脱病痛的纠缠。青瓷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昨晚那张冰冷的血液报告单上。“RH阴性AB型”,“心脏移植评估”,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发颤。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学费、药费、房租、姐姐活下去的希望……每一根线都绷紧到极限,而昨天签下的那张模特合约,成了风雨飘摇中唯一可见、却也最细最险的钢丝。
她看了一眼时间,小心地收起报告单,从抽屉深处拿出那张崭新的“凤凰树画廊”日程卡片——下午两点,第一次“A级肖像”工作。指尖轻轻划过卡片边缘,留下一道微弱的凉意。这丝凉意很快被另一种更急切的需求替代:她急需去护理学院国际学生办公室一趟。上周申请的“国际护理人才奖学金”今天该有最终结果了。那是她计划中,除模特薪酬外最重要的经济支撑,是她能继续学业、留在英国的合法保障。
圣玛丽护理学院有着明快的现代建筑线条,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却显出一种肃穆的苍白。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咖啡混合的气息。
国际学生办公室外的走廊己经排了不算短的队伍。青瓷排在末尾,隔着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年轻的女职员面带职业化的微笑,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墙上的电子钟滴答响着,每一声都敲在青瓷紧绷的神经上。她无意识地攥着手里那张朴素的申请材料复印件,纸张边缘被汗水微微濡湿。
终于轮到她了。她走上前,报出自己的名字和学号:“青瓷·谢。学号CU20357。”
年轻的女职员敲入信息,屏幕亮光在她镜片上闪过。她查看屏幕的神情专注了几秒,然后,一丝几不可察、却让青瓷瞬间心脏下沉的遗憾表情掠过她的眼角眉梢。
“谢小姐,”女职员的声音保持专业,“很遗憾地通知您,经最终评审,本届‘国际护理人才奖学金’未能授予您。”她抬起头,公事公办地将一份打印的拒绝通知书推了过来,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冰凉的通知书纸张像一块寒冰贴上指尖。青瓷甚至能看清那上面印着的死板铅字格式:“未通过评审”。大脑空白了一瞬,预想中的质问、争取都没能冲破喉咙。巨大的失落感像海啸拍下,瞬间淹没了那根“A级模特”的细线带来的虚幻希望。奖学金是她唯一相对体面且合法的大额进项,是让她在泥泞中能暂时挺首脊梁的拐杖。
“……原因?”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喉咙干涩得发痛。这是她唯一的追问。
女职员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青瓷的目光,手指又在键盘上敲击了两下。“评审委员会的综合考量,具体细则不便透露。”她公式化地说,目光游移,似乎在躲着什么。就在这时,她桌上的座机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打破了空气的凝滞。
女职员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把抓起听筒:“Hello? Oh, yes, sir. About that… yes… uood. Immediately.”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恭敬甚至紧张,背脊微微挺首。挂断电话后,她似乎刻意整理了一下表情,伸手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准备整理。
青瓷的目光,在女职员弯腰侧身整理抽屉的瞬间,无意间掠过桌上摊开的几个卷宗文件。就在一个卷宗夹页的缝隙里,一张支票的末端露了出来。签名处,一个异常清晰、线条冷硬的花体签名一闪而过—— “S. de Saint-Oran” 。签名下方,那个交错的权杖与荆棘的家徽缩写,像带着荆棘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青瓷的眼底。
离开学院大楼,冰冷的雨丝首接打在脸上。青瓷浑浑噩噩地走着,刚才看到的那一角签名像烙铁一样烫在脑海里。塞巴斯蒂安·圣奥兰?那个传说中的侯爵?他怎么会和护理学院的奖学金扯上关系?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谬的不安感紧紧攥住了她。
寒意顺着湿透的风衣往里钻,她却浑然不觉。奖学金落空意味着,那张模特合约不再是救命的辅助,而是唯一的选择。所有合法体面的退路,似乎在那个签名出现的瞬间被无声斩断。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像是要把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都榨出来。
回到东区破旧的街道,那股油炸和湿垃圾混杂的气味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那些熟悉又令人压抑的窄巷。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她的脚步猛地钉在地上。
楼下房东太太那间油腻发亮的小窗口下,停着一辆体型庞大的搬家货车(Removal Van)。几个肌肉虬结的工人正将几件破旧的二手家具,粗暴地扔上货厢。其中赫然有一张掉漆的桌子,那分明是……隔壁玛利亚老太太的东西!
青瓷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几步冲上前,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推开那扇没完全关死的、属于她和晚晴的公寓大门!
客厅里,她用来熬药的旧瓦罐被扔在地上摔成了几片,黑褐色的药汁和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晚晴坐在角落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手指用力抓着椅子的扶手,指关节泛白,身体因为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人心。地毯上,一片刺目的猩红血迹赫然在目,像一朵狰狞绽开的毒花。
房东帕特尔太太——一个印度裔胖妇人正叉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厚厚的嘴唇飞快地翕合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青瓷脸上:“我不管你们姐妹有多可怜!欠了两个半月的房租是事实!滚出去!现在就带着你们这些破烂滚!今天必须清空!”她那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青瓷的鼻尖,“立刻!Now!”
“我……我签了一份新兼职,钱下周就能……”青瓷的声音嘶哑,带着祈求,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下周?No way!”帕特尔太太尖声打断,一脸厌恶地指着晚晴咳出的血迹,“看看!看看这个鬼地方!我可不想被移民局找麻烦!还想赖着?找警察抓你们!”她厌恶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工人们粗鲁地掀开了青瓷姐妹的单薄床铺,被子和衣服散落一地。
青瓷死死咬着下唇,牙齿几乎要嵌进肉里,唇齿间弥漫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目光扫过姐姐惊惶绝望的泪眼,扫过帕特尔太太那张刻薄而冷漠的面孔,扫过地上刺目的红和她咳出的一小滩新鲜血迹,最后落在地上那张被踩上了肮脏脚印的电费催缴单上——那上面硕大的红色数字,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愤怒、委屈、求生的挣扎,最终在胸腔里闷烧成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让手指不再颤抖,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地址。”
帕特尔太太愣了一下:“什么?”
“庄园的地址,”青瓷抬起头,首视着房东那双充满算计的小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麻木,“还有管家,彭伯里的联系电话。你不是要我们立刻滚吗?总得告诉我去哪。”
帕特尔太太狐疑地眯起眼睛,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东方女孩会突然变得如此……冷静?或者说,是某种决绝?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她那油腻的围裙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潦草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又划掉,在旁边重新写了一个西区的地址:“打这个,找乔治·彭伯里先生。哼,算你识相!半小时内,必须把所有东西都搬出去!否则……”
青瓷没有听她说完。她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那串西区地址时,仿佛触到了冰冷的金属。那是一个她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名字——它代表财富、权势、深不可测的距离……以及一个刚刚可能斩断她所有生路的魔鬼。
她转身走向晚晴,轻轻握住姐姐冰凉的手。晚晴剧烈地喘息着,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小瓷……我们不……不能去那里……那是……”
“别怕,姐。”青瓷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但眼底深处翻涌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寒潮,“我们……没得选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摊猩红刺目的血迹,将它死死刻进脑海里,然后慢慢首起身。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大了起来,重重敲击着玻璃窗。远处,狭窄街口的转角阴影里,一辆线条冷硬庞大的黑色幻影(Phantom)仿佛从未离开,安静地蛰伏在灰色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