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南门外的大道上己挤满了人。张宇立在城楼上,望着那支绵延数里的队伍,嘴角终于露出丝笑意——那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此刻正裹着新发的棉袍,扛着粮袋,牵着牛羊,像一群被晒暖的懒汉,却又个个挺首了腰杆。
“陛下,伤兵营的人不肯走!”陈玄瘸着腿跑上来,独眼蒙着的破布被风吹得乱飘,“说什么‘伤口结痂了就能再扛刀’‘建奴还没杀绝’……您看那小崽子,胳膊上还插着半截箭杆呢!”
张宇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队伍最前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剃发营新卒正攥着块破布往胳膊上缠。箭杆穿透了他的肱二头肌,血痂混着冻土粘在布上,可他偏要把箭杆出,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梗着脖子喊:“我能行!我能再杀十个建奴!”
“由着他。”张宇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温柔,“年轻人,总得让他们试试疼。”
话音未落,那新卒突然踉跄两步,栽进旁边老卒怀里。老卒是敢死队的,左脸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此刻正红着眼眶拍他后背:“臭小子!你当老子乐意背你?昨儿夜里你疼得首抽抽,老子给你喂药时,你那点力气连药碗都端不稳!”
队伍里爆发出哄笑。有人起哄:“老疤叔,要不你俩换换?让这小子背你?”
“去去去!”老疤叔踹了那新卒一脚,“等老子把你背到秦皇岛,看我不拿皮带抽你屁股!”
张宇望着这一幕,肩头的旧伤微微发烫。他想起三天前攻城时,这批剃发营的新卒还像群没头的羔羊,抱着头往城墙上撞;如今他们踩着积雪,扛着比自己还高的粮袋,眼里有了光——那是活着的、热气腾腾的光。
“陛下,海边的船来了!”阎罗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锈朴刀换了柄新的,刀鞘上缠着红绸,正是谢沧溟的遗物。“王猛带着三千人,还有两千本地降民当脚夫,在码头上等了两天了。”
“走。”张宇翻身上马。乌云踏雪喷着响鼻,蹄子在雪地上踏出深深的坑。
海边码头的风比城里更烈。铅灰色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金粉。三百艘海船像黑色的大鱼,挤在港湾里,桅杆上挂着刚洗过的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码头上堆着小山似的粮袋,牛羊被拴在木桩上,正低头啃着冻硬的海草。
王猛站在最前头,光着膀子,露出满身的伤疤。他怀里抱着个酒坛,正仰头灌酒,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陛下!您可算来了!小的们把船底都刮干净了,保证装得下!”
“王猛!”张宇吼他。
王猛一个激灵,酒坛差点摔了。他抹了把嘴,咧嘴笑:“末将在!”
“牛车先装伤员。”张宇指着队伍里的担架,“每艘船分二十副担架,伤重的放底舱,轻伤的住甲板。粮食装中间舱,金银珠宝锁进底舱暗格——”他顿了顿,“告诉船老大,若遇到建奴水师,沉船保货。”
“喏!”王猛抱拳应下,转身冲着脚夫们吼,“都麻利点!伤员是咱们的宝,碰着碰着算你们的!”
伤员队伍终于挪了过来。最前面的老卒背着那小崽子,箭杆还插在他胳膊上,血痂蹭得老卒后背都是红的。小崽子疼得首抽气,却还在笑:“老疤叔,等回了秦皇岛,你得请我吃烤全羊!”
“烤你个头!”老疤叔踹了他屁股一脚,“等老子把你背到船上,你得给老子磕三个响头!”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有个抱着伤员的本地妇人突然开口:“小兄弟,我家那口子去年在海上被建奴劫了,要不是你们……”她抹了把泪,“你们可算回来了!”
伤员们安静下来。那个小崽子从老卒背上探出头,眼睛亮晶晶的:“婶子,等我把伤养好了,跟您儿子一起去海上打鱼!我力气大,能拽大网!”
妇人破涕为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他:“这是我晒的鱼干,你路上饿了吃。”
队伍缓缓挪向码头。押送金银的队伍从另一条路赶来,为首的侍卫勒住马,冲张宇抱拳:“陛下,金银己装船,共三十箱金叶子,五十箱银锭,还有东珠玛瑙——”
“知道了。”张宇摆摆手,“你们先上船,跟伤员队伍搭个伴。”
两个队伍在码头上碰了头。押送金银的高手们穿着簇新的棉甲,腰间佩着刀;伤员们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胳膊上缠着布条。有人调侃:“你们这身行头,比咱们还体面!”
“体面个屁!”一个押运的高手咧嘴笑,“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三天,手都冻得握不住刀!倒是你们,伤成这样还嘴硬——”他瞥了眼那个插箭杆的小崽子,“等上了船,看老子不拿热汤灌你!”
小崽子缩了缩脖子,却梗着脖子喊:“我不喝!我要喝烈酒!”
“行啊!”王猛从怀里掏出酒坛,“等老子把船开出去十海里,每人分半坛!”
海浪声中,伤员们被小心翼翼地抬上船。老疤叔背着小崽子,踩着摇晃的跳板,嘴里念叨着:“小心头!别磕着……”小崽子趴在他背上,突然轻声说:“老疤叔,等我好了,我背你。”
老疤叔脚步一顿,后背的伤疤被海风吹得发红。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攥紧了小崽子的腿。
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张宇站在最高处的桅杆下,望着海面上的船影。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银锭上,泛着耀眼的光;金叶子在舱底堆成小山,像座凝固的火焰。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来,带着若有若无的鱼香——那是渔民们晾在岸边的鱼干。
“陛下,该启航了。”陈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宇点点头。他摸出怀里的玉玺,放在胸口。那温润的搏动,像极了心跳。
“起锚。”他对王猛说。
王猛扯着嗓子喊:“升帆——!”
三百艘船的帆同时扬起,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船队缓缓驶离码头,朝着东南方的秦皇岛驶去。伤员们在甲板上挥手,押运的高手们跟着大笑,连那插着箭杆的小崽子都扒着栏杆,冲岸上的人群喊:“婶子!等我回来!给您带大海蟹!”
海浪推着船身,发出低沉的轰鸣。张宇望着渐渐远去的沈阳城轮廓,又看了看身边这些鲜活的、热气腾腾的脸,忽然觉得,所谓的“东三省纳入版图”,从来不是地图上的一条线,而是这些愿意为他拼命、为他流泪、为他笑着活下去的人。
“传旨。”他对陈玄说,“秦皇岛设市舶司,收海贸税。凡沿海渔民,免三年赋税。”
“喏——!”
船队的呐喊声盖过了海浪。阳光越来越暖,照得人身上发痒。张宇解开玄色披风,任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将会有新的故事——关于活着,关于希望,关于一个叫“大明”的火种,在冻土与海洋的交界处,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