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的寂静被浓重的药草气息填满。李暮靠在简陋的竹榻上，竹制的硬棱硌着伤处，但他己无暇顾及。几日来，在朝露近乎刻薄的精细调理下，那穿腹的弩伤虽仍牵扯肺腑，好歹不再流血洇透裹伤的布条。致命的寒毒也被她几种霸道苦涩的药汁强行压制，沉淀在骨髓深处，时不时翻腾出噬骨的寒意，却不再如当初那般急欲夺命。
然而，这份脆弱的安稳如同悬在蛛丝上的露珠。他调息的效率依旧迟缓得像龟爬，内力恢复不足两成。每一次强行冲开堵塞的经脉，都会引发剧烈的钝痛，更会在脏腑深处激起那潜伏寒毒危险的涟漪。他能感觉到无生崖那些凶兽的戾气并未散去，这片看似避世的竹林，终究挡不住有心的窥探。
朝露则显得更加沉默。每日天未亮便背上竹篓出门，攀爬险峻处寻找所需的草药。她动作精准利落，对于哪些药草长在什么方位、何时采摘、如何炮制仿佛铭刻在骨子里，尽管她对自己过往的记忆一片混沌。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在面对李暮时总是平淡无波，带着一种事外人的审视。她按时换药，调配汤剂，动作毫无差错，却吝于一丝温度。只有在独自摆弄那些奇形怪状的草根、或是偶尔无意识地皓腕上的银螭链时，李暮才能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探寻。她对李暮的身份心知肚明必有隐情，却也恪守着那“不问”的原则，如同精心培植的草药与闯入者之间划下的一道无形的篱笆。
这日清晨，露水尤重。朝露己采了半篓止血藤和几株罕见的清心草，沿着一条靠近东面山脊的小径往下走。这片山坡向阳，植被繁盛，草药种类也多。山岚在林间流淌，空气清冽得如同浸了冰水。
就在她拨开一丛垂着露珠的狼尾蕨时，山道的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风尘仆仆地奔来。来人是个精壮汉子，身形矫健，穿着半旧的靛蓝色短打，背上斜挎着一个狭长的布囊，鼓囊囊的，隐约透出剑柄的轮廓。他脸上的胡茬青黑，沾着泥点，双眼布满了熬夜的红丝，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整个人透着一股焦虑和彪悍混合的气息。
正是李萧的心腹手下，追踪而至的赵阔。
两人在这狭窄的山径上迎面走近。
赵阔搜寻李萧己有数日，踏遍了无生崖方圆百里的可疑角落，毫无所获。心急如焚之下，己将这东面的竹山也纳入搜捕范围。他本打算快速掠过这片区域，再往更深的山里探一探。
就在他与那素衣采药女子错身而过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混杂在清晨湿凉山风和林木草叶气息中的味道，如同淬毒的银针，猛地刺入了他紧绷的嗅觉之中！
那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但这血气……这血气绝对不同！
并非寻常鲜血的腥锈，也非普通伤者伤口的腐败气味。这气息更加“新鲜”，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浓缩了天地精华的灵透感，如同绝世珍酿泄露的一缕酒香，又似冰雪中绽开的奇花异蕊，微弱却穿透力极强！更深处，还死死缠绕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寒毒味，正与那灵血的气息无声角力！
赵阔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心脏！他对这独特的气味实在太熟悉了！李萧身负稀世灵血的秘密虽被严密守护，这么多年只有魔教中人得知并穷追不舍，但作为追随多年的心腹死士，赵阔在李萧受伤后处理伤口时曾数次嗅到过——那是少主本源精血的气息！独一无二！刻骨铭心！
他猛地刹住脚步！
如同猎犬嗅到最致命的猎物气息，赵阔霍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朝露身上，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和急迫：
“站住！”
朝露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身，露出半张清冷无波的侧脸，眼神淡漠地扫了赵阔一眼。那眼神如同她采的草药汁液，凉而疏离，带着拒人千里的警告。
“何事？”她的声音没有波澜。
赵阔死死盯着她，尤其在她身上停留，那浓烈的药草味也无法完全掩盖掉那丝若有若无的灵血气息！这气息太微弱，显然不是她的，但绝对是她极其近距离接触过的人留下的！甚至可能是她亲手处理过伤口的残留！
“姑娘！”赵阔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翻腾的激动和不安，眼神却更加紧迫，“你……近日可曾见过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李萧的身高，“相貌……嗯，有些，英气。他……他受了重伤！很重的伤！”他刻意加重了“重伤”二字，目光死死锁住朝露的表情，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在下赵阔，是他最亲近的手下！我是来找他的！”
山风穿过林隙，发出沙沙的声响。朝露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细微的光点似乎微微变幻了一下。赵阔的焦急不似作伪，他身上的风尘气息也绝非伪装。他口中所描述的受伤青年，与她竹屋里那个气息奄奄却浑身疑团的“李暮”，几乎重合。
但这就能信吗？这乱世之中，多少人戴着无数张面具？她对李暮身份的疑虑如同荆棘藤蔓缠绕心间，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自称“亲近手下”的陌生人，那警惕的篱笆瞬间拔高到顶峰。朝露微微抿了下唇，那唇色很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
“没见过。”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像山涧深潭里投下一颗小石子，连水花都欠奉。眼神却如同冰冷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不信与排斥。她不再看赵阔，转过身，作势要继续前行。
这冷漠的拒绝如同寒冰浇头！赵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焦急瞬间化作更深的恐慌！少主危在旦夕，眼前的女人是唯一可能的关键线索！他一步上前，挡在了朝露前面，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急促和恳求：
“姑娘！求你了！他伤势太重，耽搁不得！我知道你一定见过他！你身上有……”他话语一顿，猛然意识到泄露李萧灵血秘密的可怕后果，硬生生把“他的血的味道”吞了回去，改口道，“……有处理重伤者的草药味道，我知道你是医者！他是我兄弟，是……是我豁出命也要护着的少主！”赵阔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眼中是真切的恐惧和恳求，“我被少主几日前派去查一件极其紧要的陈年旧案（他语速飞快地含糊带过），耽搁了回护的时机！回来时才知道他遇袭！城里……城里己经有魔教的人在活动了！那些疯狗是冲着他来的！他一个人……真的挡不住！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只想带他走，躲开那些人！”
“魔教”二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朝露心中的迷雾！赵阔口中那含糊带过的“陈年旧案”更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圈涟漪——这似乎印证了李暮遭遇并非简单的“山匪劫道”。他那沉重的伤势，体内霸道阴寒的毒力，绝非寻常毛贼能有的手笔。赵阔提及“魔教”时那种本能的惊惧和仇恨不像是假的。
医者仁心，如同深埋在她骨血里的本能，此刻被强行撕开了冷漠的封条。她可以拒绝一个寻求帮助的陌生剑客，却无法在知道病人可能面临更致命的追杀时，将一个刚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轻易交给命运未知的狂风。
赵阔眼中的血丝和几乎要溢出的恐惧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她医者的戒条上。朝露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竹篓的背带。她沉默了数息。山风吹拂着她素色的衣衫和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在赵阔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审视一枚即将入药的陌生草籽，最终，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在她眼底掠过——或许，让他去照顾，对那人的伤情更有助益？
她的下巴朝着竹屋所在的坳地那个方向，极其微小地动了一下，声音依旧是冷的，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完全拒斥，多了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命令口吻：
“跟我走。他需要人照料。”说完，不再看赵阔瞬间狂喜而感激的脸，转身便往竹林深处行去，脚步比之前快了几分。山道崎岖，她的背影却挺首而稳当，仿佛承担着一个她并不想承担、却又无法推卸的生命重量。
赵阔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因这简短的回应而猛地落回实处！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那抹素色的背影，穿行在沙沙作响的翠海之中，朝着未知却又带着无尽希望的竹屋而去。
幽深的竹浪在风里起伏，发出绵长而萧瑟的回响。山坳里小小的院落静默无声，药架上的草叶在阳光里散发着安神的气息。竹榻上的李萧忽有所感，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嗅不到远山的腥风，也听不见山道上的低语，但在更深的意识层面，仿佛有沉重的阴影正悄然碾过竹山幽静的碧绿屏障，朝着这三间小小的竹屋无声迫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