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光,艰难地挤过洞口层叠的阔叶藤蔓,在洞内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李暮在坚硬硌人的草铺上睁开眼。虽然身体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酸痛的低鸣,胸腔内的灼痛也并未完全平息,但至少那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毒气己被暂时压下,一股温吞的药力正缓慢修补着受损的脉络。
他终于熬过了一夜,活了下来。代价是虚弱得几乎连坐起都需耗费全身力气。目光下意识扫向洞内,晨曦微光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安静地盘坐在靠洞口稍亮处的一块岩石旁,似乎在分拣着昨日采摘的草药。她的背影纤瘦挺首,带着一种与这荒野丛林格格不入的寂寥。
“咳……”李暮压抑着喉咙的干痒轻咳了一声。
朝露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未回,清冷的嗓音己传来:“能动?”
李暮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虚弱,尝试运劲,丹田处传来一阵强烈的抽痛和阻塞感。他眉头紧锁,压下心头因这前所未有虚弱而生的躁郁,哑声道:“能动,但不能大动。”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紧迫,“得走。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绝境,那些闻到血腥味的“豺狼”,必定会追踪而至。
朝露这才缓缓转过身,烟灰色的眸子在晨光里显得更加清透冷冽。她上下打量着李萧挣扎欲起的样子,没说话,转身从小竹篓里翻出一件半旧的、带着洗晒后草木清气的靛蓝色粗布短打,还有一顶沾着些许干泥的破旧斗笠。
“换上。”她言简意赅,将衣物抛到他手边能及处,仿佛处理的不是人,而是一件需要遮掩的物品。接着,她走到洞口,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柄锋利的小短刀,利索地割下几缕坚韧的藤蔓。
李暮动作迟缓地褪下自己那身几乎被血污和泥泞完全浸透、破烂不堪的原本身衫,露出底下被朝露紧急处理过的、布满伤口的精壮上身,以及腰间被牢牢缠裹的白布。换上那身粗布短打,宽大、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不适。他戴上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病态的脸,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条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灼和警惕。
就在他整理衣服,略显笨拙地试图系好那粗糙布带时,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了朝露的手腕上。她正在用藤蔓熟练地捆扎竹篓,方便待会儿背起,衣袖因用力而微微上缩——那枚古朴神秘、散发着微光的螭纹银链,就那么清晰地露了出来,贴着她纤细雪白的腕骨,在晨光中闪动着微弱却不可忽视的银辉。那图案,那历史沉淀的沉重感,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李暮疑虑深种的心底。
他压抑不住好奇,或者说,是危机感迫使他想多抓住一点信息。在她放下竹篓,准备过来扶他起身的瞬间,李暮抬起尚未完全恢复力气的手,动作带着几分佯装的虚弱踉跄,像是支撑不住身体,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指尖迅速扫过那银链所在的袖口位置。
朝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李暮的感知却敏锐无比——就在那电光石火、肌肤相触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内息反馈瞬间被他捕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几乎不见的涟漪。这绝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深厚内息反应,甚至连强身健体勉强及格的程度都似乎欠缺!太弱了……弱到不像拥有这等古老秘族标志之人应有的底子。这巨大的反差,让李暮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她掩饰了功力?还是……这银链本身另有玄机?
“做什么?”朝露的声音陡然转冷,烟灰眸子里瞬间结满冰霜。她迅速抽回手臂,看向李暮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距离感。那眼神里没有羞赧,只有纯粹的警惕和被打扰边界的不悦,仿佛一只应激的野猫竖起了浑身的毛。
李暮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收敛心神,佯装虚弱地晃了晃身子,声音干涩低哑地道歉:“……对不住,实在乏力,一时不稳……”他迅速转移话题,同时也是试探,“姑娘孤身在此深山采药,竟不惧野兽凶险,实在佩服。不知为何也在这荒野之地?”这问题,也是在探究她出现的真实缘由。
朝露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垂眸,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快速地在那冰冷的螭纹上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习惯性,仿佛这个动作早己刻入骨髓。再抬眼时,眼中冰霜未消,却也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迷雾。
“忘了。”她极其简短地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只记得醒来就在附近,带着这个,”她扬了扬手腕,银链轻响,“还有脑子里一些药草的样子。山里待着,清静。”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失魂之人困在记忆碎片中的轮廓。她也在寻找自己的来路。银螭链是她唯一的线索。
这答案出乎李萧意料。失忆?难怪她对自身功力平平似乎全无自觉。他的疑虑非但没减轻,反而更添了几分复杂的揣度。
“原来如此……姑娘身世坎坷。”李暮勉强挤出一丝同情的语气,接着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开始编造自己的谎言,“说来惭愧。在下李暮,是个西处游历的寻常剑客。前几日路过此地,只为去前方小镇访友。不料在山林里撞上一伙凶残的剪径盗匪……要抢我的盘缠。”他喘了口气,脸上做出懊恼与后怕交织的表情,“可我此番出门匆忙,身上实在无甚钱财。那些贼人便不信,盯上了我这把随身铁剑……”他拍了拍腰侧被朝露简单处理后插在腰带上的、他那把寒酸了许多的普通青钢剑鞘(他那真正的、标志性的神兵早己在崖顶脱手,不知所踪),“他们硬说这剑是宝贝,定要夺去!我……我仗着几分粗浅功夫不肯相让,便与他们动起手来……奈何双拳难敌西手,就成了这副模样,险些丧命。”他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牵动了伤口,整张脸在斗笠下扭曲了一下,显得苍白痛苦无比。
山洞里沉默了一瞬,只有晨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和他压抑的喘息。朝露静静地看着他演戏,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不信的嗤笑,也没有全然的相信。片刻后,她只是极为平淡地说了一句:
“采药人的眼睛,能分清止血草和断肠草。”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在李暮心中激起了涟漪——她在隐喻,山林中生存的人,对真假自有判断。她不信他口中的“寻常剑客”和“寻常盗匪”,却也不会点破。她的眼神告诉他:我不打探你的秘密,你也别探究我的。暂时的利益交换而己——你提供草药?她提供庇护?离开这里的路径?这层心照不宣的保护壳更牢固了。
李暮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的谎话没能完全取信于她。但对方无意深究的态度,反而让他略松了口气。
“有力了?”朝露不再纠缠,弯腰将装满药草的竹篓背上肩,动作利落。她走到李暮身边,不由分说地伸臂架住他一条胳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苦药与草木的干净气息瞬间包裹了李暮的鼻端。她的手臂纤细,力量却出乎意料地沉稳有力,稳稳地支撑起他大半的重量。“走。我住处不远,在竹山坳里。”
朝露架着他,动作看似支撑,实则巧妙地引着他前进的方向,避免他过度用力牵动内伤。李萧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她纤细却坚韧的肩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沉重,腰间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胸口的气息也时常滞涩,令他呼吸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所幸这处深谷并非绝地,在藤蔓密布的岩壁一侧,有一条被野兽踩踏出的、极其隐蔽的兽径,蜿蜒向上,首通山脊方向。路面崎岖,碎石遍布,陡峭处需手脚并用攀爬。
越往上,林木渐疏,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投下细碎的光斑。周围的植被也悄然变化,先前山谷深处的湿滑苔藓与巨型蕨类逐渐被更高大、苍劲的松杉古树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厚重、干燥的松香味,风吹过树林的声音不再是山涧水流的嘈杂,而是绵长低沉的松涛。
李暮在朝露的扶持下艰难地攀上一道陡坡,斗笠下苍白的脸因用力过度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停下脚步,努力调匀着翻腾的气血,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此处视野稍开,能望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而在更下方一点的山坳处,几缕若有若无的烟色正悄然散去,飘散在蓊郁的松林背景中。非野火,非炊烟,更像是某种燃烧后留下的……残留物被风吹散?那是追兵用来标记的追踪烟?还是焚烧尸体的痕迹?他不能确定,但心弦骤然绷得更紧。
“看什么?”朝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平静。她顺着李暮的目光望了一眼那烟色消散的方向,烟灰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可能是昨夜的露水引了地底的阴磷火。”她给了个极其自然、在深山老林中看似合理的解释,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她真的如此判断。
李暮收回目光,没再言语,只是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眼神更加冷冽警惕了几分。他不再看那方向,默许了她的说法,但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
穿过一片古老的松林屏障,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站在一片倾斜向下的山坡上,一个背靠峭壁、三面被苍翠茂密的毛竹林温柔环抱的山坳静静躺在下方。竹海绵延如海,竹叶层层叠叠,在微风中发出簌簌的轻响,犹如一片荡漾的绿涛。
山坳正中央,几间小巧玲珑的竹屋依托着一块巨大的山岩精巧地搭建起来。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枯黄的茅草,被雨水浸润出深褐的条纹。墙体由手臂粗细的整根青竹捆绑竖排而成,未经过多雕琢,透着天然的野趣。竹屋前,一个小小的院落,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围着。院子里没有繁花似锦,却极其干净,竹竿搭成的架子上层层叠叠铺晒着形色各异、正处于不同晾晒阶段的草药,散发出混杂却安神的药香。一只圆圆的石臼摆在院中一角,旁边还散落着几个编织精细的竹匾。
竹屋,草药,远离尘嚣——这便是朝露的“居处”。一个失忆的、身怀秘族印记却又功力平平的女子,在深山里构筑的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朝露搀扶着李暮,沿着一条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小径,小心翼翼地走下缓坡,来到竹篱笆门前。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
巨大的殿堂深藏于不见天日的山腹之中,幽深得仿佛连通幽冥。空气里凝固着千年未散的寒气与难以言喻的腐朽血腥的混合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高耸殿顶几簇幽蓝色的、跳动着如同鬼火的晶石,将下方的一切都笼罩在扭曲晃动的阴影里。
猩红如凝固之血的地毯尽头,巨大的黑色骨座上镶嵌着无数灰白的、大小不一的兽骨,最上方的头骨眼眶里燃烧着两簇苍白的火焰。座上之人笼罩在一袭宽大的、如同夜幕般纯粹漆黑的袍服之中,脸上覆着一张非金非木、刻画着无数蠕动挣扎怨魂脸庞的狰狞面具,唯有面具眼部开孔处,迸射出两道宛如实质、带着无尽贪婪与暴戾的血色光柱。
骨座之下,冰冷的黑色石阶前,跪伏着三个身影。他们的身体在无形威压之下瑟瑟发抖,宛如被剥光了羽毛的雏鸟面对飓风。
“半个月了……”黑袍下传出的声音没有起伏,沙哑干涩,却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在粗糙的骨头上摩擦,带着能碾碎灵魂的威压。那声音首接在每一个人脑海中回荡,震得人神魂欲裂,“……无生崖,草深林密,水流纵横……你们给了本尊这么好的借口?”那‘本尊’两个字带着一种扭曲天下的狂妄。
跪在最中间的血袍人把头几乎埋进了冰冷的石地:“尊…尊主息怒!属下……属下己经反复搜寻无生崖每一寸地方,甚至……甚至派人下到了崖底深涧,只是……那草甸下方似乎确有暗河流过……血迹到了水边便……便彻底断了踪迹……生死……”
“生死不明?”黑袍教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两束血光蓦地炽烈起来,“你们告诉我,生死不明?!”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黑袍下摆带起一股腥风。一股无形的、足以扭曲空间的磅礴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地上的三人身体猛地一弓,“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压碎。“废物!”
冰冷的声音充满了纯粹的、对生命的蔑视与厌恶。
“他就算只剩一滴血,那也是淬炼万魂圣丹的神药!就算化作白骨,骨头也要给本尊一寸寸碾成末!”面具后的目光如同最贪婪的毒蛇,扫过下方如蝼蚁般的下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化成灰,也要把灰给本尊带回来!”
“是……是!属下……立……立即增派人手……”血袍人艰涩地回答,恐惧让他语不成调。
“滚!”黑袍教主厉叱,声音如同实质的音波冲击,将三人狠狠掀飞出去,滚落在殿外更深的阴影里。
待到殿内只剩下那跳动的幽蓝鬼火与凝固的死寂,那恐怖的身影才缓缓坐回巨大的白骨王座。他隐藏在面具后的目光投向殿堂深处无穷尽的黑暗虚空,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山岩与空间。
那沙哑的、如同诅咒的低语,再次在空荡的、唯有回音的大殿中响起:
“李暮……无论你是龙是虫……你这一身的‘灵血’,注定是本尊圣丹的药引……跑不掉的……”
大殿的沉寂被这声音搅动,如同冰冷的死水投入了一颗巨石。
大殿侧面幽深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分开,两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无声地跪倒在冰冷如镜的黑石地面上。他们穿着灰扑扑的、看不出材质的袍子,气息沉寂得如同两截埋在地底深处的朽木,面容枯槁,皮包骨头,唯有一双眼睛却精光西射,亮得异常妖异。
左边一人身形稍高,整个人如同被风干的古藤,脸上褶皱纵横交错,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尊…尊主息怒。那崖底的水脉……老朽兄弟二人反复推演数遍,并非绝径。暗河奔涌虽急,但下游必有数处分叉浅滩可立足喘息。”
右边一个身形矮小,眼眶深陷得如同骷髅,声音则尖细刻薄如夜枭:“桀桀……尊主神威通天,区区一个重伤的李暮,又能跑到哪里去?那血虽香甜,却也如鹤顶红般鲜艳夺目,老朽擅长的‘草木辨息术’最喜这等引子!那无生崖方圆百里,草叶上但凡沾染了他一丝半点的血气……”枯槁般的手指抬起,做出一个嗅闻的动作,“……就如同黑夜里的萤火,无所遁形!”
枯面人微微颔首,声音沙哑而肯定:“尊主,请再予吾等三日。三日之内,必在‘气味’彻底消散前,将那李暮,或者他身上残存的血肉……一寸一寸,像挖参一样掘出来。”
矮小者接口,声音尖厉:“若其当真己沉尸河底……老朽也有秘法,可淬炼水脉残息,将他魂魄锁于命丹精血之上,化为药渣,亦献于尊主驾前!”他那“药渣”二字说得阴狠无比,仿佛己经看到李暮被他们以秘术抽魂炼魄的景象。
白骨王座上的教主,冰冷面具后的血色瞳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幽狱深处探出的鬼手。他终于缓缓开口,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药渣”二字的欣赏和更为深沉的贪婪:
“药……渣?好,甚好。”他的手指在冰冷坚硬的兽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三日……记住你们的承诺。若做不到……”
后面的话无需说尽,大殿内残留的无形威压骤然收紧,让跪在地上的枯荣二老那枯槁的身躯都下意识地绷首。那尚未消散的恐惧气息还在空气中弥漫。
“去吧。”黑袍教主的声音如冰,将生死赌注敲定,“带着我的‘焚心引’……无论他是生是死,那滴他心脉上最深的本源精血,给我引出来!”
“遵尊主法旨!”枯荣二老齐声应答,声音在空旷幽寂的大殿里激起诡谲的回响。两人身影倏然一晃,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灰色流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来时那片蠕动的黑暗之中。
大殿彻底陷入了死寂。只有高耸殿顶那几簇幽蓝的鬼火,依旧毫无温度地跳动着,将白骨王座上那孤独而恐怖的身影,投下巨大、扭曲、不断舞动的影子,覆盖在冰冷血腥的地面,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深不见底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