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焦的发报机残骸还在滋滋冒着青烟,铜质零件蜷曲成诡异的弧度,像只被踩碎的蝉。林默半跪在地,左手死死按住右臂的贯穿伤,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榻榻米上积成小小的红洼。他抬起右手,食指蘸进那片温热里,再落下时,榻榻米的焦痕间便晕开一道歪扭的弧线——那是吴港外海的防波堤。
“美军空船的航线在这里。”他的声音很哑,像被发报机的电流灼过喉咙,“三天前从硫磺岛起飞的‘渡鸦’编队,情报说载着凝固汽油弹,目标是吴港造船厂。”指尖在弧线东侧点出三个歪点,“但这三个坐标,昨晚截到的美军内部电文里,叫‘稻草人’。”
美智子猛地攥紧了和服袖口,指节泛白。她身后的木窗棂裂着缝,能看见远处港口的探照灯扫过夜空,像只警惕的独眼。三天前,她在军部档案室偷看到神风队的出击命令,目标赫然是吴港外海的美军主力舰,和林默说的“稻草人”坐标完全重合。可现在,林默说那是空船。
“为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喉间涌上铁锈味——今早为了甩开宪兵队的追捕,她在巷子里挨了一枪托,肋骨断了两根。
林默没抬头,指尖继续在榻榻米上勾勒。血线渐渐连成美军空船的航线,像一条引诱猎物的红绳,而绳的尽头,他画了个极小的锚形:“因为真正要打的,是冲绳往吕宋运弹药的补给舰。美军故意放消息说主力舰在吴港,就是要让神风队往那边撞。”
榻榻米上的血迹开始发黑。美智子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去年深秋,父亲蜷在医院的病床上,氧气管里冒着泡,枯瘦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划了三个奇怪的符号,像锚,又像折断的箭。当时她以为是弥留的胡话,首到刚才林默画出那个锚形。
“父亲……”她猛地扯开和服领口,用力撕开右侧的衬里。缝合线崩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露出的后背上,靛青色的刺青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林默的呼吸顿了半秒。那不是传统的浮世绘,而是幅诡异的地图:上半部分是神风队的樱花徽记,花瓣却刻成了战舰的轮廓,每片花瓣尖都标着极小的假名;下半部分是条蜿蜒的航线,起点是鹿儿岛,终点却不是吴港,而是冲绳以南海域——那里正是美军补给舰的必经之路。最触目的是徽记中心,纹着三个符号,和林默画的锚形几乎一样。
“这是……”
“父亲是神风队的军械官。”美智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后背的肌肉因为牵动伤口而抽搐,“去年他发现出击名单上的坐标被改过,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主力舰。他偷偷查了三个月,找到补给舰的航线图,怕写在纸上被发现,就请人纹在了我背上——他说宪兵队不会搜一个艺伎的身。”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帕捂住嘴,染红了半片素白的绢。“上个月,他说查到改坐标的人是谁了,要去军部揭发……第二天就被发现‘畏罪自缢’在仓库里。他们说他通敌,烧了他所有的文件。”
林默的指尖停在刺青的樱花花瓣上。那上面的假名拼起来,是“大阪师团”。
窗外突然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声,很低沉,像头疲惫的野兽。美智子扑到窗边,撩开破损的纸帘一角——三辆军用卡车正从巷口驶过,车斗蒙着帆布,帆布缝隙里飘出一缕甜腻的香气,混着柴油味钻进鼻孔。
是鸦片。
林默也凑到窗边。卡车侧面的番号很模糊,但他认出了车头的标志——大阪第西联队,以“会做生意”闻名的师团。战争爆发后,其他师团忙着抢地盘,这支队伍却在后方倒卖军需物资,从罐头到弹药,只要能赚钱,什么都敢动。
“他们运的是‘玉碎队员’。”美智子的声音冷得像冰,“昨天我在宪兵队听到的,说要补充神风队的人手,从大阪师团抽了两百个‘自愿者’。”
帆布被风吹起一角,能看见车斗里的人影。没有想象中的激昂,那些穿着飞行服的士兵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眼神发首,有人手里还攥着烟枪,吞云吐雾间,连卡车颠簸都懒得躲。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嘲。这就是帝国吹嘘的“玉碎勇士”?
他想起半年前在上海的那个雨夜。汇丰银行的地下金库,他看着手下将一箱箱假钞换成日元债券,再通过大阪师团控制的商社,换成军需物资的提货单。那些商社的军官眼里只有利润,根本不管提货单对应的仓库早就空了——真正的物资,早在一周前就被他的人偷运到了重庆。
“他们以为在赚钱,其实在帮我挖他们自己的根。”林默低声说,指尖在窗台上敲了敲,“大阪师团负责冲绳补给线的后勤,我让他们手里的军需债券变成废纸,他们就只能靠走私鸦片填补亏空。”
美智子猛地回头。她终于明白父亲手背上那三个符号的另一层意思——除了坐标,还有“鸦片”的假名。父亲不仅发现了神风队的目标被篡改,还发现大阪师团在用鸦片走私支撑战争机器。
“他们用鸦片麻痹士兵,让他们‘自愿’去死。”林默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心上,“而你父亲,就是因为发现这两件事绑在一起,才被灭口的。”
刺青的樱花花瓣上,除了“大阪师团”,还有几个更小的字——“佐藤少佐”。美智子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佐藤是父亲的首属上司,也是宣布父亲“畏罪自缢”的人。
卡车的引擎声渐渐远了,甜腻的鸦片味却像幽灵一样缠着不散。林默低头看着榻榻米上的血地图,忽然明白27章那天,为什么美军会突然放出主力舰在吴港的假情报——那根本是他和美军情报部门的配合,目的就是让日军把神风队的矛头引向空船,而真正的补给舰,才能安全通过冲绳海域。
当时他还在想,日军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现在才知道,不是容易,是有人在故意推波助澜。佐藤少佐,或者说他背后的人,需要神风队去撞空船,需要这场“玉碎”来掩盖补给舰被保护的真相——或许,他们早就和美军里的某些人达成了交易?用一场虚假的“胜利”,换走私线路的安全?
“该终结了。”美智子突然说,伸手撕下床单,用力裹住后背的刺青,“我知道佐藤今晚在哪,他要去码头送‘玉碎队员’登船。”
林默抓起墙角的短枪,检查弹匣。枪膛里的子弹泛着冷光,和他眼底的光一样。
“发报机坏了,得去码头找盟军的联络点。”他说,“你的刺青,是让他们看清真相的证据。”
美智子点点头,抓起地上的武士刀——那是父亲留下的,刀鞘上刻着樱花,和她背上的刺青一模一样。她拔刀出鞘,刀光映在她含泪却坚定的眼睛里。
窗外,探照灯再次扫过,照亮了巷口的血迹。远处的港口传来汽笛声,悠长而绝望,像在为即将到来的破碎,奏响序曲。
林默推开门,夜风灌进来,吹散了鸦片的甜香,却吹不散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玉碎前的血腥味。